第二十章 (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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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日光格外猛烈,屋外金光一片,即使經地面的反射也刺得人雙目發澀。小廝們把水一遍遍地潑在各院落的磚地上,滋起蒸騰的水汽,升出一層淡淡的紗霧。直到七月,熱辣也沒有半分退卻的意思。
就是在中元節那天,各家都要燒法船祭奠先祖親人。那日清晨,景行剛醒,就看見高師傅已經準備好了黃紙香燭。他說:“今天是大日子,你也該去給你親爹上香。”
景行默然,找了個熟識的小廝,託他去裡頭傳話。在早飯後兩人往後山墳地上去。到了岔路口的枯皮槐樹下,高師傅拿出菸斗對著樹幹磕了磕,悶聲道:“我就不去了,我拐了你,你親爹也肯定不願意看見我。”
景行看他故作嚴肅的模樣有些想笑,但礙於這樣的日子又不好笑出來,只是強忍住,提了竹籃往墓園走去。
那座墳已經很多年沒人打理過了,墳堆荒草叢生,墓碑也有些模糊不清。景行早就料到,拿出鐮刀割了許久才收拾乾淨。這幾年他們兩人一直漂泊無依,日子並不算好過,進了謝家又如履薄冰,直到現在才稍稍穩定。
他跪在地上,點燭焚香又燒了紙,半晌不知道開口該說什麼。最後被蠟燭的煙燻疼了眼睛。他拭去了溢位的眼淚,對著地上磕了幾個頭,起身拾掇祭奠的東西。在轉過頭下坡時,看見一個挺著肚子的女人。她穿著絲綢斗篷,把身子和臉全部裹住,只有花裙襬若隱若現。她獨自一人前來,坐在一座枯墳邊的石頭上。地上已經有一堆燒紙的灰燼,風一吹就四下散盡,有幾縷掛在墳邊的薔薇花上。女人伸出手解開了斗篷,是玉玫。
她笑道:“玉薔,我今年又來看你了。你都不知道我現在出個門有多不容易。我不能待太久的,必須要趕緊回去。”
她望著兩株祭花,眼神頃刻空洞,訥訥地說:“我馬上就要生了,可是這不是我的孩子。他會叫別人娘,我在他的面前,跟個奴才沒什麼區別。就像咱倆一樣,不是爹孃的孩子,是那個畜生買來的東西。”
她吃力地起身,又停駐了會兒,艱難地別過臉去。“你放心吧,我雖然和以前一樣,但是現在暫時是有點本事的。我已經讓人全城去找了,就算翻遍了所有的戲班子,我也會把那個王八找出來。把他捆了按在你面前給你磕頭。”
昨日剛下過大雨,山裡的路成了黃土泥漿。她起步太急,忽然向一邊滑去。景行反應快,立即上前扶住她。玉玫見了他很詫異,轉眼看見他手上的竹籃,於是也明白過來。
“剛剛你都聽到了。”
景行窘迫地低下頭,結巴地說:“我——我不是有意的。”
她搖搖頭,不甚在意。“沒什麼。”
她又極為坦然自若地說:“多謝你送的薔薇花,我妹妹很喜歡。”
“我今天是來祭奠先父,不曾想會遇上您。”
她往前面走去,帶著輕度壓抑的朦朧神色哂笑道:“什麼您不您的。我也是下九流出身,別人眼裡最低賤的玩意兒,自己也沒當回兒事。”
“我問你,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很會撒潑?”她眨著眼睛,不過二十歲的年紀,但那雙漆黑的眸中透著與年齡不符的狡黠和沉重。“那又如何了,我就是要撒潑,告訴所有人,我不是個好欺負的主。省得將來失勢了,一個個都有膽子來踩一腳,把我當畜生看。”
景行不解,不由得接話道:“可是若一時張揚,真要失勢那天,不是更會讓人踐踏嗎?”
玉玫輕嗤發笑:“難道你以為我不撒潑,將來失勢了,他們就會尊重我這副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像奴才的人?你看二姨太,她性子可好,難道有人會給她臉面了?”
她抬高了臉正視前方,冷笑道:“在這世上,人善被人欺。不管姨太也好,奴才也好,戲子也好,我們這種下九流將來結果都是一樣,我何不能在能跋扈的時候好好痛快一番。也好給他們提個醒,失勢了是隨你踩踏,但要又讓我得勢,那我也不是個好糊弄的良善人。”
等走到幹路上,高師傅看見玉玫在旁,一頭霧水。景行想起他從未進過內宅,並沒有見過謝欲的妾室,剛要對他解釋。玉玫卻扭頭就走,直接上了一旁等候的馬車。
他一回到內院,就看見若昕正給花園裡的白鵝餵食。大家雖猜不透她起初養鵝的初衷是什麼,但都認為這位沒耐心的三小姐肯定玩幾天就丟開手了。可是出人意料,她每日都很有耐心,早晚都是她一人負責照顧,幾乎不讓人插手。她每晚都會坐在湖邊芭蕉下的那塊青石上,看著那群白羽君子戲水高吟。偶有黃昏的風吹過,抖動蘆葦葉沙沙作響。她的神情和葦叢一樣靜謐,雙目映出脈脈波光,唇角便如即將升起的月牙。
可惜直到酷暑將熄,也沒有一隻螢火蟲從葉叢中飛起。那個七夕節的荷包意料之中地躺在她的枕邊,並沒能送出去。景行沒有打擾她,悄然拿了工具去做翻土澆水的分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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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過後,一屋子人都到了孟氏院中聽她最後囑咐晚上祭奠的事宜,鳴鑼撒飯,又請了十幾個和尚誦經超度。婦女早就備好酒肉糖餅麵塑瓜果供奉。有別於新歲祭祖時,供奉之物擺列在正堂桌案上,中元祭品一應由專人雙手捧住,一邊虔誠念禱,最後擺在河岸等候先人享用。謝家是大家,這樣的大節日要求一分都不可出差錯。河中紙船水燈,船上擺衣冠紙錠,周邊點上燈燭,亮一個通宵。
待下人們回稟事事妥當,孟氏才安心飲茶,說“你們若是有親人也要祭奠,晚上就跟在後頭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