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家並不是書香世家,而是藥鋪出身。謝家先祖世代做藥材生意,到近三代因為連年戰亂,各地大小戰役幾乎天天都有,藥材供不應求,太祖老爺因此發了家。老爺謝欲卻滿心尚文,他年幼時就跟父親打點生意,學習藥理,除了認字外並沒有機會作詩寫賦。他當家後,就開始成天和筆墨書畫打交道,連同自己的女兒也要求飽讀詩書。

若昕握住筆,轉來轉去,把筆桿子當成刀槍耍。景行站在她身邊給她研墨,實在太理解她的心情。正好她問他是否喜歡寫字,景行老實回答。她立刻像是找到了知己盟友,忙把筆一扔,壓低聲音笑道:“對啊,我也不喜歡。我娘也不想我練太多字,但她拗不過我爹。”

景行想起自己的父親,每次不想練字要扔筆的時候,韓知就會讓他抄書。但是現在他確實是不用練了,而她卻不同,必須在先生來之前進入學習狀態。景行勸她:“小姐要是不練字,喜歡你練字的人會很難過的。”

她回答:“喜歡我練字的人又不是真心喜歡我,我管他做什麼。”

景行啞口無言。她眨了眨眼睛,問:“你讓我練字,如果我不練字,你會難過嗎?”

景行想了想後點點頭。因為她不能按時完成任務是一件很令人頭疼的事。她持筆沾墨,真的專心練起來,喃喃細語道:“那我不會讓你難過的。”

景行的心像是被重壓了一下,根本沒有機會準備應付她隨口就是一句語出驚人的言論。從沒有人對他這樣說過。父母和高師傅都是實幹派,並不會用任何感人肺腑的措辭。他尚在神遊之外,等回過神來,她已經練完了一篇字。“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牡騑騑,六轡如琴。覯爾新婚,以慰我心。”

她對最後一句“覯爾新婚,以慰我心”像是極為喜歡,唸了數遍後才問:“景行,這個人開心是因為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嗎?”

“是,和前面‘四牡騑騑,六轡如琴’相呼應。他在憧憬以後‘琴瑟和鳴’的日子。”

他話音未落,先生就朗聲進來:“德行為上,是否能琴瑟和鳴重在看品行優劣。君子尚德,而女子主賢,自然琴瑟和鳴。而河東獅一流,則家無寧日。”

他拿起若昕練的字,搖搖頭:“小姐這字寫的太飄忽不定,並無對高尚品行的豔羨之情。應橫豎剛正遒勁,撇捺瀟灑不拖,鉤點穩重有力,才是真正對德行的詮釋。”

若昕有氣無力地“哦”了一聲,刻意拉長了聲調,還用了古怪的音色。景行差點笑出聲。先生倒也不生氣,親自示範給她看。這位老夫子是前朝的翰林學士,文采書法都是極佳。不過若昕並不喜歡他,甚至還不是很尊敬他。但對他而言,這並不算什麼事。因為景行發現他教的也很不上心。拿作業來說,一個寫得草草了事,一個批閱得草草了事。孟氏偶爾會來問話。他都回答:“以女兒家之身而言,已經很好了。”孟氏也點點頭,她並不識幾個字,也沒有興致,所以不可能躬身檢查功課。

先生對景行卻有了另樣的評點。有次他替若昕試新到的歙墨的濃淡度,寫了自己的名字,恰巧被他看見。他似乎很滿意,“可惜了,要是好好唸書,必能成大器。”

而若昕在這個時候也會笑道:“先生,那您教景行吧,他比我聰明多了。整本《詩經》都會背呢。”

景行尷尬地無地自容。他眼睛一亮,但很快又變得黯淡渾濁,長嘆道:“會念書未必是好事,做人最要緊的是名正言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他的意思,景行很明白。他低首專心研墨,順便拿走了若昕放在衣襬上的荷包,裡面都是她最喜歡的蜜餞。她總是在講課時,藉助桌子的阻擋,趁先生轉身或是凝視窗外時,偷偷拈出一枚迅速吃下。

若昕並沒有和他賭氣,反而趴在桌上竊笑。到了晚間,景行應該在上燈時分回到自己的住所。數十個丫鬟舉了燈籠和火摺子,四處點燈。不一會兒,就星星點點地亮起來,彰顯大戶的氣派。那些燈光像金珠子一樣,氤氳出溫柔朦朧的光暈。她在這樣的光暈下耷拉眼皮,一副隨時都會入睡的模樣。

景行必須要離開了。入夜後,男子不得留在後院,這是府上的規矩。先前有人犯了,立刻被打了一百棍,再也沒能站起來。若昕死死握住他的衣袖,倒令丫鬟也犯難。

鎖紅皺眉說:“要不讓景行就在外面地上睡一夜?反正他不過才十歲,小孩子罷了。”

落霞急道:“你瘋了,要是讓林大娘知道,我們的命都別想要了。”

挽綠在一邊不住地哄她。她只是耍脾氣,死活不讓景行離開。馬上查夜的人就要來了,他要是再不走,一頓板子是少不了的。

情急之下,景行道:“我去外面給你捉螢火蟲,又大又亮。好不好?”

她睡眼惺忪,勉強掙起眼皮說:“我也要去。”

鎖紅立馬接過話:“螢火蟲要在墳地上才能捉,景行是男孩子,陽氣重不怕。小姐是女孩子,鬼最喜歡了,要是你跟去,準保被拖進棺材裡,黑漆漆一片,誰都找不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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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昕嚇得直抱住枕頭。落霞呵斥道:“你也說得太過了。嚇到小姐怎麼好。”

景行趁機鬆開她的手,笑道:“你先睡,睡醒了就有螢火蟲看了。”

“你……不會又走了吧?”

他心裡一顫,搖搖頭笑道:“不會,我很快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