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第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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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時候身體不好,我媽說我每三個月準時要病一回,不去醫院就怎麼也好不了。住在大院裡的時候,倘若她騰不開,就託院裡的某位叔叔阿姨帶我去;後來搬了家,只能讓我舅舅幫忙。
我媽的兄弟姊妹不少,她排老三,上面是一個哥哥和姐姐,下面是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我外婆很年輕就做了寡婦,如今腿腳不便,仍住在她的老房子裡,我大舅舅一家和她同住。
大舅原來在廠裡工作,似乎還是個風光的車間主任,但與領導周旋不得章法,又常與同事工友們吵得臉紅脖子粗,不僅沒有步步高昇,反而受盡了氣。後來又趕上工人大批下崗——我爸早就勸他出來,卻被他一頓臭罵——他與大舅媽雙雙陷入失業窘境,只得靠外婆接濟,擺了個小攤勉強餬口。
他們的孩子,也就是我的表哥,剛上初中,正是用錢的時候,兩口子便提了煙酒上我家來。大舅拿煙味濃鬱的手不住地摸我的頭,彷彿在跟廟裡招財的貔貅許願。
“小君越長越好啦,像他爸年輕時候,招人喜歡。秀琳,最近家裡都好麼?”
秀琳是我媽的名字。
我媽笑得親熱極了:“噯,你們要來怎麼不提前說一聲!我好多買幾個菜。”
大舅四下打量,連連贊嘆,停下話頭,發現屋子裡靜極了,不由問:“國濤不在麼?”
“他去生意上的朋友家了,說不準幾點回來,咱們不等他吃飯。快坐!嫂子也坐。”
熱切撫摸著我頭的手放開了,沖我笑得兩眼彎彎的舅媽也移開了目光:“瞧瞧真是!這樣不巧。”
大舅絮絮叨叨地說話,慢慢坐到了椅子上,極小心,彷彿坐重了椅子會跳起來咬他。舅媽也不住點頭,用同樣的姿勢坐下了。
那天之後,接連幾天,但凡我爸在家,我媽總把我打發進房間,單獨和我爸在客廳裡說悄悄話。往往說著說著就吵起來,聲音一大,我隔著門也能聽見舅舅的名字。
我聽見我爸說什麼“活該”、“沒出息”,我不敢確定他是不是在罵舅舅,但不管說誰,這都不是什麼好話。我媽的聲音立刻尖利起來,像用針戳破了一個血泡。
因此,每當我媽打電話讓舅舅陪我去看醫生,我心裡都不大自在。走去醫院的路上,他總要在我耳邊一遍一遍地重複:
“小君,大舅今天陪你,又要少掙幾塊錢,大舅對你好不好呀?你要記得。以後等你長大有錢了,要報答我,知道嗎?”
要是我不回答,他那燻得焦黃的手就會緊一緊我的手掌,說我不懂事,過一會兒,又自己把上面的話重複一遍,不厭其煩地說下去,比禱告的信徒更虔誠。
我只好說:“知道了。”
他就停下來,笑著問:“走累了嗎?舅舅抱。”
我偷偷把這話告訴我媽,她低頭打毛線,頭也不抬:“你不該嗎?”
我說我不喜歡聽他說這樣的話。他是大人,應當自己掙錢,指望別人,豈不沒出息麼?況且我又不是他的孩子。
我只是信口一說,萬萬沒想到會因為這話捱打。
我媽用毛衣針抽得我屁股上全是橫著的道道,鼓稜稜一條一條的,看上去像紅漆新刷的斑馬線。
我已經很久沒捱打了,嚎得撕心裂肺,我媽罵我白眼狼,忘恩負義的東西,說他們家從小沒爹,受盡了別人的欺負,全靠大舅當哥又當爹,吃了數不清的苦頭,書也沒讀多少,他們這幾個做弟弟妹妹的靠著他混出來,一輩子也報答不上。
我不敢爭辯,大哭著說再也不說了,再也不敢了,她才放過我。夜裡我抱著枕頭疼得抽噎了半宿,也不記得是怎麼睡著的。
我到醫院一定會輸液,六年級那次也不例外。做完皮試,醫生讓我在外面坐著,舅舅去買吃的,讓我等著他回來。
他去了很久,我實在無聊,就走到外面去。醫院裡人不多,在抽血檢驗的視窗,我一眼就看見了讓阿姨。她手裡拿著花花綠綠的單子在看,沒注意到我,直到我喊了她一聲,她才慌亂地抬起頭。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潛聲說你發燒請假了,怎麼又感冒了?嗯?”她柔聲問。
“我等我舅舅回來。讓阿姨你也生病了嗎?”
“嗯。我也不舒服,原來跟你一樣,也感冒了。”她笑了笑,“你要保密哦,不要告訴潛聲。”
“為什麼?”
“因為他怕生病被傳染。”
“他是膽小鬼。”
“是哦,小君最勇敢,做皮試都不哭。”她又摸了摸我的頭,“那阿姨先上樓了,你不要到處亂跑,醫院細菌多。”
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陰暗的樓梯拐角,醫院像是一頭洪水猛獸,把她和她的影子連皮帶骨全都吞了進去。
我遵守我們之間的約定,沒有把這個小秘密告訴孟先生,但秘密還是不脛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