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第2/3頁)
章節報錯
印象裡那是一個難熬的冬天,我手上第一次被冷出了凍瘡。聽大人說,連哪條街上無主的野狗都凍死了,屍體丟在街邊,後來被倒進了垃圾車。
大院裡的孩子們說:
“孟潛聲的媽媽病啦,天天往醫院跑。”
“已經住到醫院去啦。”
“孟叔叔也去照顧她啦。”
我問他們是什麼病,有的說是感冒,有的說是肺炎,有的說是從樓梯上摔下來,骨頭斷了。
孟先生每天在學校裡早早寫完作業,放學就揹著書包急匆匆跑了,我總問他:“讓阿姨的病好了麼?”
他只回答一句話:“快好了,我爸說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我滿心替他高興。摸到口袋裡的糖紙,忽然想到他好久沒給我帶糖了。
沒過幾天,我聽見我媽也說起這事。她說想去看看,我爸就說去吧,又讓她買點東西,別空手。
第二天她出門時,我扒著門框,輕輕喊了聲媽,問我能不能也去。我媽正在穿鞋,呵斥道:“你又沒病,去什麼醫院?”
“砰”地帶上了門。
我在醫院碰到讓阿姨是九月份的事,再見到她,已經是年底的冬天了。
讓阿姨一直沒有出院,院裡的孩子們都像約好了似的,閉口不談這件事,或許跟我一樣,也被爸媽的巴掌要挾過。孟先生變得憂心忡忡,有時我問他,他只是久久地沉默著,表情裡透露了不安。
那時我爸的生意做回了本市,和他生意上的朋友一起,我家又回到了圓滿的三口之家。吃完晚飯,我在洗手池邊撓著通紅發癢的手指,我媽的聲音穿過廚房的水流聲響起:
“我過兩天再去一趟醫院,看看讓知雨。”
我爸不知道在嚼什麼,含糊道:“怎麼了?還沒出院嗎?”
我媽壓低了嗓門:“腦袋裡長了個……”
後半句我沒有聽清,支稜起耳朵,才聽見她說:“……估計就這幾天了。”
我爸像是吃了一驚,咀嚼的聲音都變輕了:“這麼快?怎麼遇上這種事,孩子還那麼小……”
這是什麼意思?讓阿姨不會好了嗎?
孟潛聲怎麼辦呢?
我想到那個只有孟叔叔和孟老爺子的孟家,立時惶然起來了。
我媽去醫院的那天是一個週末的下午,我懇求她帶上我,話還沒說完,她抿緊了嘴角,這是訓斥前的架勢。
我爸的聲音從報紙後傳過來:“那你就帶他去嘛。多大點事兒。”
我媽不情不願地答應了,但嘴裡一直在嘈嘈切切地埋怨。我換好衣服出來,她又皺緊眉頭,一邊數落我,一邊走進臥室,讓我換上那件還沒來得及洗的舊棉襖,說回來正好一起洗,又讓我爸去買袋消毒粉。
從車站走到醫院,臉已凍得木了。住院的地方靜極,走在慘白的過道裡,腳步聲異常響亮,像大斧頭一下一下斫在心上,把我的五髒六腑劈個稀爛。
胃裡不住痙攣,彷彿隨時要吐,我拼命嚥下一口唾沫,又濕又冷,像剛和好的水泥。
一進病房,就看見孟先生的父親端著一個搪瓷盅站在櫃子邊,神情疲倦地跟我媽打了個招呼。另外幾張病床的家屬彷彿根本沒有察覺我和我媽,床上的病人全都屍體一般地陳列著。
我幾乎不敢認床上的人。
光亮的頭顱突兀地擺在慘白的枕頭上,臉色說不出是蠟黃還是青白,明麗的五官不知被哪個可惡的竊賊盜走了,只得殘渣勉強堆成歪斜的眉眼口鼻。而唯一讓我認得出的那雙眼睛,則更像硬按進眶裡的玻璃彈珠,半晌才能幹澀地滾上半輪。
那對漆黑的眼珠瞧見了我,突然放出光彩,她的身體動了動,似乎想坐起來,最後卻只是徒勞地眨了眨眼,露出半個慘然的笑容。
那個表情連笑都算不上,不過是將幹燥得起皮的嘴咧得更歪。
我幾乎發不出聲音,只用氣音叫了聲“讓阿姨”,驚恐的眼淚一下子流出來,在她的被子上砸下兩個灰色的圓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