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先生爸媽畢竟還是沒離婚。

大院裡外的鄰居都來勸,單位領導也勸:好好的離什麼婚哪?不為名聲想,也要為孩子想想哇。吵架?哪家夫妻沒吵過架啊,床頭吵架床尾和,忍忍一時氣,過去了不就完啦。越吵越親嘛。打人?唷, 打人是不應該,況且孟家男人當兵的,那麼大力氣哩!瞧瞧小讓,那小身子骨,怎麼能打人呢?你看,小孟都跟領導保證了,以後肯定不動手!要是他再動手,就跟我們說,我們大家給你主持公道,還有單位領導,讓領導來評理!哪有什麼一回二回的,哪家沒本難唸的經呢,誰都有個犯錯的時候,改了不就好了,對不對?

我不再提去孟先生家住的話了,他也不說。孟先生本就不是個話多的性子,像條訓練有素的小獵犬,這下子更悶聲了。

有一次老師佈置作文,題目是《我的父親》,孟先生沒有寫。他平時很聽話,老師相信他事出有因,和藹地問為什麼沒有寫,孟先生只說了句:

“不想寫。”

老師臉上青一塊紅一塊,比唱大戲還有趣,我在旁邊聽得想喝彩叫好。其實我也不想寫,但沒膽子忤逆老師,更怕老師跟我媽告狀,所以咬牙寫了,還違心地把我爸誇了一通。

我爸前兩年雖然回家也不勤快,但時常寫信,間或還寄包裹回來。這兩年他回家的間隔越來越長,信卻像院裡李奶的頭發,日漸稀少了。

我媽總說:“你可得好好念書,考上大學才有用。像我小時候,哪有這麼好的條件,都是一邊背書一邊割草,你要珍惜。你爸去外地掙錢圖什麼?還不都是為了你!”

我誠惶誠恐。

好在老天賞臉,我學習不算壞,多用功時,偶爾也能名列前茅。我爸在信裡不忘問我學習,我媽都會如實告訴他。我爸一高興,就說要買東西獎勵我,商店裡有賣小汽車模型的,很洋氣。

我媽看完信,轉告給我,問想要什麼。

我平日裡有許多想要的東西,吃的,玩的,但沒想過要小汽車。第二天我在學校裡想了一整天,班上那個局長家女兒有一套水彩印章,得意洋洋地拿到學校裡來,大家都爭先恐後地讓她印在手背上,我回家就跟我媽說想要水彩印章。

我媽直皺眉頭:“那個有什麼用?你別拿來家裡到處戳!”

她反駁得不容置疑,倒讓我立刻産生了一種負罪感。

我爸寄回來一輛玩具小轎車,墨綠色的,一隻手那麼大。我媽小心翼翼地擺在桌上,笑著問:“你爸對你好不好?這個好貴的,你愛惜點,別摔壞了。”

我還是想要印章,盡管這個肯定更貴,也更高階。但我不得不極力表現出由衷的喜悅,裝作愛不釋手,為此還在我媽跟前誇張地手舞足蹈,逗得她開懷大笑。

她在信裡說我很喜歡,我爸也很高興,說就是嘛,他猜我肯定會喜歡。

第二天孟先生問能不能去我家吃飯,我求之不得。吃完飯,他和我在房間裡寫作業,我忽然抬頭,發現他在看放在桌邊的小汽車,就拿過來給他看。他把玩了一陣,似乎很喜歡,剛好我媽進來,他立刻把小汽車放下了。我說送給他,他不肯要。臨走的時候,我把小汽車偷偷塞進他書包裡。

第二天去學校,孟先生跟我說謝謝,抓了一把糖給我。我又遞給他一顆,自己剝了一顆,我們兩個就坐在臺階上曬太陽。

沒兩天,我媽就發現了小汽車不翼而飛,知道實情後把我數落了一頓。

送給孟先生我才不心疼,我恨不得什麼東西都要兩份,好變著花樣和他一起玩。

那陣子總是下雨,我和孟先生坐在臺階上吃糖。一大塊糖抿在嘴裡,化得還剩一小半,孟先生就會慢慢地跟我說家裡的事情:爸媽又吵架了;爸今天喝醉酒摔了個碗,媽收拾瓷片,割傷了手;爸今天又威脅要打媽,只不過沒動手……

我說:“你害怕嗎?”

他搖搖頭,愣愣地望了外面半天,雨水像不斷的白線,織成一片濕淋淋的霧氣,才又點點頭。

有天剛放學,我還在收拾書包,忽然有幾個孩子跑進來,大喊:“何遇君,你那個瘋子姑姑從瘋人院跑出來啦!”

我“噌”地跳起來,連罵他們都顧不上。

我姑姑送來一籃子鴿子蛋,上面用花布蓋著,她說她去了大院,才知道我們已經搬家了,不好去我媽單位上找,才來學校找我。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口氣淡淡的,好像我們不是搬了家,只是出門買菜去了。

她又說這是朋友自家養的鴿子蛋,比外面賣的新鮮,也比雞蛋有營養,讓我媽回去每天早上給我煮一個吃,能長高。

說完她就走了。

正在不遠處嘻嘻哈哈的小孩見她過來,全部轟然散開,連影子都怕被她踩到,等她拐過街角,一窩蜂圍上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