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外號實在有損英名。

據我所知,男生的外號除了“狗蛋”、“牛屎”這種難以啟齒的賤名,無非是“花花”、“小春”一類當女孩子養的小名,到底翻不出太多花樣。相比之下,我倒情願叫狗蛋或者花花。

而不是“狗獾”。

這個外號集獵奇與難聽於一身,彙神秘與搞笑之菁華。還有人試圖跟我擺事實講道理,說這外號挺牛逼的,聽著像外國諜戰電影裡的特務暗號,裡面的特工都是這種名字:眼鏡蛇,白鯨,獵鷹……

我居然還覺得似乎是那麼回事。

這個外號叫響的時候,我剛讀一年級,還不認識“獾”這個字。給我取這個外號的,是我們院裡年紀最大的那個男孩兒,上六年級,成天抱著幾斤重的《百科全書》看,得空就在我們跟前談古論今,把我們一群東南西北都分不清的小屁孩唬得一愣一愣的,長輩們都叫他“小百科”。

有一次我們小學搞活動,宣傳京劇,老師讓每個班挑幾個孩子出來,穿上租來的行頭,在舞臺後面站著做人肉佈景。其實又累又苦,站在大燈旁邊,跟鍋爐房似的,汗水流滿背,連水都喝不上一口。然而小孩子就是稀奇,大家都爭著去,現在想想我們班主任也挺現實,挑了幾個,都是班上頂好看的小男孩兒和小女孩兒。

比如我。

當然也少不了孟先生。

這件事年代久遠,但我還有點印象。記得當時是把大舞蹈室拿來做了活動後場和化妝間,外面請來的京劇老師問我們:“你們看這些衣服,認不認識是什麼角色呀?”

那時候家裡的老一輩挺多都愛看唱戲,我奶奶喜歡在電視上看戲曲,我粗略知道一些,指著一件白衣服說:“這是白娘子。”

我奶奶最喜歡《白蛇傳》,每次到電視上唱,總要停下來看。我只記得白娘子一身白得跟雪似的,衣服仙氣飄飄的,比我床上掛的蚊帳白亮多了。

本想等著老師誇我,但有個高年級的男生報出了一串名字,老師們都對他刮目相看,也就顧不上誇我了。挨著我站的幾個小孩偷偷笑我,弄得我有點不高興,像出了醜似的。

老師讓我扮項羽,我不知道什麼是“項羽”,那個男生說項羽是壞人。

我當然不肯扮了。

京劇老師又哄又勸,我發現她手裡項羽的披掛行頭比別人都威風,心裡竊喜,面上卻還要忸怩作態,半天才含淚答應了。

後來老師果然隨時很照顧我的情緒。

也不知道我哪裡來那麼重的心機,慚愧慚愧。

活動當天京劇老師給我們化妝勾臉,我才知道自己是“花臉”,:“你像百科全書上的歐洲狗獾。”

這段話旁邊畫了個潦草的狗獾頭像,一個箭頭指過去,寫著“歐洲狗獾”。)

當即翻開書指給我們瞧。我伸頭一看,那叫“狗獾”的玩意兒白臉上兩道黑邊,可不跟我這副尊容一樣?

現在一想,我對有人會隨時在包裡放本百科全書表示懷疑,說不定這是一個籌劃已久的陰謀,可惜我已經不能揪出始作俑者了。

“狗獾”越叫越開,慢慢成了我行走江湖的固定名號。再到後來,流行起了損友之間互稱“狗x”,我“狗獾”裡的“狗”字也就從名詞順理成章地過渡成了形容詞。比如徐苗成了“狗苗”,謝曉華變成了“狗華”,孟潛聲變成了……

有點太難聽了。

最開始我也義正言辭地要求孟先生叫我的名字,不知道他是故意還是真的改不過來,我也就漸漸不再提這一茬了。不能忍受的是,有不熟的人把我的名字和外號對應起來,以為我大名“何歡”,每次都讓我在心裡罵娘。

當時孟先生扮武松,我想跟他站一塊兒,老師卻把我扯到拿劍的虞姬身邊。我一定要挨著孟先生,老師好氣又好笑:

“人家孟潛聲是《武松打虎》,跟你不是同一出戲。”

我這人一急眼就容易口不擇言,這壞毛病從孃胎裡帶出來,我爸媽也沒想著幫我改改。據我媽回憶,我當時鏗鏘有力地大吼一聲:

“那我當他的老虎!”

具體情形我已記不清,但應該可以想見當時是怎樣的鬨堂大笑。我媽那天去給我照相,這件事時常被她翻出來說,已然成為我家逢年過節談論童年趣事的保留節目,各種添油加醋的細節,聽得我不勝其煩。

可惜老師已經給孟先生發了個老虎的毛絨玩具,就被他夾在懷裡。

我媽說,不知道是我站在大燈底下烤得太熱累著了,還是因為別的什麼,活動剛一完,她去上了趟廁所,回來就看見我站在舞臺底下抱著孟先生嚎啕大哭,孟先生的母親連照相也顧不上,一個勁兒安慰我。

老師把我們拉開,我哭得更傷心了,臉上糊成一片,像卸妝卸到一半的歐洲狗獾。孟先生把他的老虎塞到我懷裡:“老虎送給你,別哭了。”

我媽說神了,你當時立刻就不哭了。

這件事後來被定格在了相片裡,出自孟先生母親之手:史上最窩囊的西楚霸王一手拖著小老虎,一手緊緊揪著眉眼清明的武松,兩個小孩兒齊刷刷望著鏡頭,背後是狼藉混亂的舞臺,大燈明晃晃地罩在我們頭頂,像一輪永不落下的太陽。

作者有話說:

蕭珊是巴金的妻子,蕭珊稱呼巴金“李先生”的事情詳見《隨想錄》的《懷念蕭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