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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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說有的小孩早慧,兩三歲就開始記事,孟先生算得一個。我是拖後腿的,十歲前的事情大都記得七零八落,時常張冠李戴,少不得勞駕孟先生從旁刊校指正。
我常說,幸虧生下來就認識他,不然可怎麼辦呢?
孟先生說我嘴甜。
可是我並不是為了哄他高興,確實是有感而發,但看他似乎為此心情大好,我也只好將錯就錯。畢竟周幽王不惜作死也要烽火戲諸侯,何況我只是動動嘴皮子,何樂而不為?
我爺爺從前在勞動局工作,後來突發心髒病去世,之後沒過幾年,我家就搬出了大院。
那時正趕上“下海”熱潮,我爸不甘心只賺鐵飯碗裡幾個錢,撲通跟著跳了海去撈金子;剩我們孤兒寡母在家,我媽每天坐立不安,天天跟院裡其他下海的家裡打聽訊息,其餘沒動心的人也被吹得心慌眼跳。那年頭公務員的工資並不高,但孟家不知道是有額外補貼還是什麼,手頭寬裕,毫不動搖,安心當國家機器上的螺絲釘。
我小時候從來沒操心過柴米油鹽,加上我爸的生意都在外地,我媽後來辭職在家,我自己唸的專業更是清冷得不食人間煙火,因此到現在,我對政商之道都無知得可以。被身邊老老少少知道了,都說我命好,天生的閑人。像是有幾分羨慕的意思。
我學識淺薄,但記憶裡從古到今,遊手好閑都實在算不上什麼好話,到我身上卻搖身一變成溢美之詞,難免令我大為憂心。
九五年前後,奶奶過世,我們搬出大院,住到正兒八經的樓房裡。
爺爺過世不久,奶奶跟著住了院,纏綿病榻一年多,最後在回家的路上嚥了氣。老兩口吵了一輩子架,一生怨偶,常掛在嘴邊:“死了才清靜!”
倒是一語成讖。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有人的婚姻像活生生的童話,有人大半生的婚姻卻是一場不死不休的戰役,沒有一天不是枕戈待旦。
死亡對我來說是一件遙遠的事情,像海天之間的地平線,看得見摸不著,究竟藍色還是白色,扁的還是圓的,始終不知道。所以爺爺去世時,我並沒有感覺到切身的悲哀,但還是照我媽的吩咐,人雲亦雲地哭了幾場。
起先我還哭不出來,幹嚎了一陣,只能硬擠出眼淚;四周人投來的驚詫目光,使我惶然起來,頓生一種無地自容,只是那時候我還不懂得怎麼描述這種心情,眼淚登時沖出眼眶,居然止也止不住了。
哭有癮頭,我哭啞了喉嚨,不能自制地打嗝,還有素不相識的長輩為此誇我。我媽一邊替我揩鼻涕眼淚一邊笑著客套,我才知道原來哭得好,也是可以被表揚的。
肝腸寸斷地哭完了,夜裡還要歡聲笑語。我當時覺得大人真是神奇,倘若我被老師批評了哭一場,多少也要傷心個一天半天,根本笑不出來,他們怎麼可以又哭又笑?
小時候真一點也不明白。
我模模糊糊地想,原來小孩子這樣大哭大笑是不對的。難怪不管小孩兒哭還是笑,都會被大人喝罵,難怪永遠聽不見大人嘹亮的笑聲和穿透樓板的嚎哭。大人們總是木著嘴角,好像嘴巴生來只是用來吃飯和說話:吃著索然無味的飯,話也是千篇一律的那幾句:“有什麼過不去的?忍忍就完了!”或者“鑽什麼牛角尖,誰不是湊合湊合過!”
但我不是,我的嘴巴是用來哭和笑的。這幾句話我也不喜歡,每當我媽拒絕我或教訓我,這幾句話總和雞毛撣子一起落下來,以至於我形成了條件反射,聽見這幾句話就下意識地一縮脖子,像雞毛撣子落在肉上的一瞬間,心髒像長了爪子,把喉嚨抓得死緊。
我突然一點也不想變成大人了。
大人像家裡供著的菩薩,什麼都知道,什麼都不做,只是活著,除了活著什麼也沒有。
我偷偷問過我媽,林家的小叔叔跟我一起玩泥巴,幫我粘樹上的知了,帶我買零食,會大聲地教我唱奇奇怪怪的流行歌,從來不會像大人一樣罵人,為什麼其他大人不能像小林叔叔一樣好?是不是其他大人就是做不到,所以才說他那樣的人不好?
我媽本來在洗碗,勃然變色:“跟你說了多少次,不許跟姓林的一起!”
我嚇得扭頭就跑。
我一直沒有得到答複,為此還生了一下午的悶氣,覺得大人們壞透了,用可怕的謊話來騙小孩,只有小林叔叔好,從來不騙人。
然而後來小林叔叔瘋了。
他走的那天,街坊鄰居都走到街上來看,比廟會還要熱鬧,大家都興奮極了,顴骨上泛出幸福的紅暈。我和孟先生擠在陌生的大人堆裡,他們身上的油燻氣和煙茶氣混在一起,發出奇異的笑聲,逼得我手心發了汗。
林叔叔被送進汽車裡,滿身都是血,嘴裡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厲的叫喊聲。他的母親發出同樣高亢的嚎啕哭聲,脖子上的青筋像小蛇遊動,支援不住,坐倒在地上。我從沒見過一個人可以被綁成那個樣子。我甚至覺得小林叔叔的骨頭早就被他們折斷了,他眼球突出,不放過任何一條伸到自己面前的手臂,嘶聲大喊:
“他們!他們要殺我!”
“醫生!醫生!有人要殺我!”
一個男人把他的手臂折回身後,那是一個常人難以想象的姿勢,襯著黃雲壓地的陰天,像一幅用色濃膩的仿畫。
那是我對大院外那條小街的最後一點記憶。
新家離得遠,我沒法再和院子裡的孩子們一起玩兒,即使還在一個學校,但他們下課玩不再叫我,如果硬湊進去,也始終插不上一句話,只有在他們笑的時候,跟著一起傻笑。
其實他們說的一點都不好笑,我只覺得腮幫發酸。
幸好還有孟先生跟我同班,我和他還能說很多班上的事情。後來我和其他孩子漸漸疏遠了,反而和孟先生越來越好,簡直成了他的小尾巴,連上廁所都要和他擠在一個小便池裡。
我前幾個月在家整理東西,偶然翻出小學的作文字,看到一篇四年級時的作文,叫《我最好的朋友》,寫的就是孟先生。
裡面有一句話我記憶深刻,特地回家找了出來,抄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