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養心殿外,我愈發覺得自己跟這個皇宮是那麼地格格不入,越接近它,我越覺得自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重重壓住,彷彿有一塊大石頭沉沉地壓在我的心上,令我有點喘不過氣來。

我們在養心殿外等著傳召,正時,天空飄下了一陣秋雨,雨絲細密,我不禁覺得有些冷而打了個寒顫,胤禎摟了摟我,我本能地往他身邊縮了一縮。

大約過了半柱香的時間,高無庸傳我們三人一同進殿。四爺正躺在榻上,雙目微闔,似在閉目養神,但面色呈灰,嘴唇發白,看上去已處於彌留之際。他晚年喜好煉丹制藥,想求得長生不死之術,但這無非也只是自欺欺人罷了,病魔仍然無情地拖著他走向了生命的盡頭……

我和胤禎跪下請安,弘曄卻一個箭步先沖了上去,關切地問道:“四伯父,您怎麼樣了?可好些了?”我心中寬慰,弘曄確實把我們的話聽了進去,把四爺對他幼時的養育照顧銘記在心。

四爺緩緩地睜開眼,說道:“是弘曄啊,來,幫四伯父起來。”說罷,弘曄扶著四爺半臥在床上,又在四爺頭下多墊了兩個金絲軟枕,好讓他躺得更舒服些。

“十四弟,你來了,來,坐朕身邊。”四爺說得吃力,右手有氣無力地拍了拍床榻。

胤禎一時間顯得有些躊躇,可還是慢慢地挪到了床邊,坐了下來。此時此刻,殿內出奇得安靜,屋簷下雨滴滴落在地的聲音清晰可辨,世事變遷,彈指一揮間,這嫡親的兄弟倆是有多久沒有這樣坐下來談話了?!我很怕,但卻另有一絲絲隱隱的期待。

“十四弟,為了皇位,為了老八老九,為了額娘,為了你的嫡福晉,你恨毒了朕了吧?”我一驚,完全沒料到四爺沖口而出的竟是這麼一句。他雖奄奄一息,但眼神和話語中仍不乏犀利。

半晌,胤禎都沒有答話,只是一味地愣神,毫無表情。遲疑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道:“是,皇兄,我是恨過你,我恨你為什麼如此殘忍,得到天下的是你,手握重權的也是你,可你為何還要對我們一眾兄弟苦苦相逼趕盡殺絕?!胤禎頓了頓,嘴角透出一絲苦笑,接著道,“可我又不得不佩服皇兄你,把大清治理的這樣好,國庫充盈,百姓豐衣足食。或許換成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也未必會有皇兄你做得好。”

是啊,雍正著實是個勤政刻苦治國有方的君王。平定羅蔔藏丹津叛亂;攤丁入畝;耗羨歸公;廢除賤籍,這些都是他彪炳卓越的赫赫政績。每日只睡兩三個時辰,惟有大年初一和每年生辰,雍正才會特許給自己放一天假,他的過世如若說是過勞死也毫不為過。

“原本聽十三弟說你已經改口叫朕皇兄了,朕還不信,今兒卻是親耳所聞。朕是個好皇帝,但朕卻不是一個好兄弟。現如今他們都去了,只剩下朕和你了。十四弟,你可還願意叫朕一聲四哥?”四爺顯得有些激動,呼吸急促。

又是一陣沉默,西洋鐘的搖擺聲嗒嗒作響。

“四哥。”胤禎終還是說出了這兩個字,臉上的表情複雜難辨。

四爺並沒有應他,只是嘴角蕩起了一抹似有若無的釋然。他的眼神轉向於我,喚道:“若曦……”

我站起身,腳上的步子似有千斤重,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與四爺永不相見。胤禎給我讓了坐,自己立去了一旁。我坐下望著四爺,思緒紛繁淩亂,以往與他相處時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一喜一嗔,一股腦地向我湧來,但轉眼便都悉數消失散盡。唯有一個念頭異常清楚明白,若即使我最後跟了四爺,我也壓根做不到獨善其身,就我與他們一眾兄弟的情分,我豈能做到袖手旁觀置身事外,罔顧他們的生死。追根究底,我依然是這紫禁城中的異類。我咬著唇,竭力忍著自己的淚水。

“皇上……”我著實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似如鯁在喉,只吐出了這兩個字。以往種種,百般算計,千種風情,萬般無奈,點點滴滴,無法道盡,難以言說。

“若曦,朕贏盡了天下,卻終究沒能留住你。在你這裡,朕是個徹頭徹尾的輸家。你那“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願望最終是十四弟幫你達成了。”

“皇上……”我終是沒能忍住,眼淚順著臉頰滑落,吧嗒吧嗒地滴落在床側。人生一夢,白雲蒼狗,終不過是日月無聲,水過無痕,所難棄者一點痴念而已。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我們三人,究竟是誰應了誰的劫,誰又變成了誰的執念。

“若曦,叫朕一聲四爺吧。”四爺費力地凝望著我,體內的生命力仿似一點一滴地在消散。

我抬眼看了眼十四,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四爺……”我哽咽著喊他道。

四爺又扭頭瞧著弘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說道:“長大了,以後要好好孝順阿瑪和額娘……”

“嗯,弘曄知道……”

未等弘曄講完,四爺便說:“罷了,你們都回吧,朕累了……”

我們三人相對無語,默默地退出了養心殿。

這一夜,胤禎翻來覆去了好久才得以入眠,我也睡得很淺,稍有動靜就會驚醒。

“四哥!”胤禎猛地從床上坐起,額頭上布滿了汗珠。

“做惡夢了?”我也坐起身,替他披上件外衣,並輕撫著他的後背。

胤禎方才意識到是夢,長舒了一口氣,說道:“嗯,我夢見小時候四哥教我寫字,他寫了“胤禛”和“胤禎”,與我說我和他的名字讀音一樣,問我會不會寫自己的名字,我只說不會,還譏諷他的字寫得醜。四哥便狠狠地掐住我的脖子,我就快要不能呼吸了……“胤禎說得心有餘悸,身體微微顫抖著。

“沒事了,是夢,別多想。”我扶著他再躺下,拉了被子幫他蓋上,輕輕地拍了拍他。胤禎畢竟與四爺是一母同胞的至親兄弟,他又怎會不想擁有一個真正照顧自己關心自己的兄長?

那年他心寒四爺未能幫他求情的事情便是最有力的佐證。只是這兩兄弟南轅北轍的性格,迥然不同的立場,才會落得個越走越遠兩敗俱傷的結局。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後悔自己對待對方的一些所作所為,如果再給他們一次機會,他們的行事做法會否有所改變,但歷史始終是歷史,沒有那麼多的假設,也沒有那麼多的後悔。

天剛矇矇亮,我們就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震醒。一個小太監手捧喪服佇立在外,肅聲說道:“皇上駕崩,請十四爺、若曦姑娘與桓少爺更換喪服以表哀思。”

我接過喪服,已辨不清自己心頭是何滋味,只聽十四在一旁驟然大笑,高聲喊道:“四哥,沒想到你也只做了十三年的皇帝!”但旋即,他便又縱聲大哭……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雍正帝暴死,終年五十八歲,葬於清西陵之泰陵,廟號世宗,諡號敬天昌運建中表正文武英明寬仁信毅睿聖大孝至誠憲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