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四爺下旨按郡王例將嫡福晉葬於黃花山王爺陵寢,但不許胤禎去送靈,想必胤禎在奏摺中已表露出他的不滿與憤恨,於是,送靈一事只得由弘明和弘暟代為行之。

那日嫡福晉的靈柩出府門口的剎那間,胤禎的淚水決堤,一路緊隨其後,我和周乾不得不死死地拉住他,他哀嚎連連,跪倒在地,雙眼通紅,目送著靈柩越來越遠,嘴裡聲聲地喚著榮婷……

靈堂內,燭火搖曳,胤禎依舊肅然跪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嫡福晉的牌位,昔日笑顏如花的人兒現已化為了冷冰冰的“恂郡王嫡福晉完顏氏之靈位”幾個大字。這已經是第五日了,胤禎不吃不說也不哭,飯菜怎麼送進去的照樣還是怎麼端出來,地上到處都是他喝空了的酒罐。前幾日他還會對著嫡福晉的靈柩跟她說說話,我還瞧見他把一封信放入了棺槨內,可能是他把沒說的和來不及說的都承載在了這一方筆墨紙硯之間。

我每天都會到靈堂裡陪胤禎一會兒,我們彼此都不說話,我上完香便陪他跪著,臨走時放下自己做的糕點,希望他多少能吃一些。孰料事與願違,眼看著胤禎一天天地瘦下去,我心如刀絞。

晚上,我再次踏進了靈堂,收拾完他昨晚喝空的酒罐,我走到他身後,一隻手輕搭在他肩上,輕聲說道:“想哭就哭出來吧,會舒服些。”胤禎曾拿蘇軾寫與妻子王閏之的“蝶戀花”來贈予嫡福晉,可見在他心中,對嫡福晉也是感佩交併,如果說我是他最愛的人,那嫡福晉則必是他最敬之人,他們在一起生活了二十餘年,那份恩情重如泰山,如今她的逝去對胤禎來說無疑又是個沉痛的打擊。我恨過命運為何對胤禎如此不公,以往的傷口還未完全癒合,現又活生生地撒上了一把鹽,他是要何其地傷痕累累千瘡百孔,上蒼才會停止對他的折磨?!真真是西風古道淚流盡,只恨生在帝王家。

胤禎緩緩地轉過身,雙眼因連日的悲傷而顯得毫無神采,滿臉的悽楚,他猛然抱住我,頭靠在我的腹部,像個驚慌失措的孩子一般,嚎啕大哭起來。我緊緊地摟著他,自己的眼淚也傾瀉而下,心痛地說道:“胤禎,痛痛快快地哭吧,有什麼苦我們一起承擔。”

“若曦,你知道嗎,我心裡有多痛多愧疚,榮婷她是我的妻子,我卻連她都救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她離開我……”胤禎自責不已,在他看來,雖然是四爺禁止他入京,但作為丈夫,他依然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這不怪你,胤禎,你已經盡力了……”我拍著他的背,努力地安撫他。

“不,這都是我的錯,我有什麼資格讓榮婷待我這樣好,讓她如此痴心,她二十年如一日地照顧著我,把持著這個家,而我卻什麼都沒為她做過,最後就連她的命都保不住,她才三十五歲。若曦,你知道嗎,當榮婷臨走前說起我幫她撿風箏的事情,我卻根本不記得有這麼一回事,她卻記了整整二十三年;那個風箏之後我也瞧見了,她整整收藏了二十三年,她明知我愛的不是她,可她連絲毫怨怪也無,是我,是我負了她,就連送她最後一程都無能為力……”胤禎越說越傷心,不住地抽泣著。

我無言以對,內心百轉千回,嫡福晉對胤禎的愛也曾讓我覺得自己的渺小。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嫡福晉對胤禎的情深意重深情似海,任憑何人都會為之動容,為之震撼!胤禎心中的懊惱悔恨與虧欠可想而知,即使他不愛嫡福晉,但他也永遠失去了彌補她償還她的機會。

半晌,胤禎離開了我的懷抱,我蹲下身子,與他面對面跪著,拿出帕子替他擦拭著面頰上的淚痕,與他說道:“姐姐臨終前的最大心願是希望我好好伴著你,希望你好好活著,無需精彩,但至少平安健康,如今我做到了,而你呢?東西不吃,只顧喝酒,如此消瘦,她會含笑九泉嗎?”

“我……”胤禎有些恍神,扭頭看著嫡福晉的牌位,欲言又止。

我取出食盒內的飯菜,柔聲問他:“吃些吧,好嗎?”

胤禎點了點頭,我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下了一半,待他吃完,我握了握他的手,隨即便離開了。完顏氏畢竟是他的結發嫡妻,平日裡再怎麼堅忍不拔的胤禎,這個傷口恐怕也要花更長的時間才會結痂。

接下來的幾日,胤禎雖還是成日裡在靈堂跪著,但已能按時吃飯,不再借酒消愁。十三爺也帶著承歡來叩拜了嫡福晉,但礙於胤禎的情緒,並未多做停留,只是和我閑敘了一會兒。承歡已長大許多,見了我還是同樣親切,卻時不時地為“大額娘”的辭世而抹著眼淚。從十三爺的口中得知弘曄一切安好,我也略感寬心。

一日,我陪胤禎在靈堂守靈,周乾卻跑了進來,面露絲絲欣喜之色,躬身說道:“主子,您看誰來了?”話音未落,一個清脆明亮的聲音劃破了沉寂,“阿瑪……”

胤禎恍然回頭,驚訝地問道:“靜雅,你怎麼回來了?”靜雅是這府中的大格格,為側福晉舒舒覺羅氏所出。因胤禎的第一女早夭,他便對這個女兒視如珍寶。平時極其寵愛不說,還親自教授其詩詞歌賦與馬術。而這位靜雅格格也是不愛紅裝愛武裝,生性活潑好動,小時候還曾三番四次地偷偷跟著弘明學習射箭,還因在康熙面前的那句將來要做花木蘭的兒時戲語而逗得康熙眉開眼笑,十歲那年便被破格封為郡主。她的容貌雖不及幾位妹妹,但眉宇間卻有一股子靈氣,性子更是全然繼承了胤禎的。這或許也是她為何會遠嫁草原的緣由之一吧。

只見靜雅快步上前,猛地跪下,朝胤禎磕了個頭,哽咽著說道:“女兒得知嫡母過世,特來奔喪,阿瑪,女兒未能恪盡孝道,承歡膝下,還請阿瑪原諒。”說罷,又朝著嫡福晉的牌位磕了三個頭。

胤禎疼惜地扶起她,此時,我悄悄地退了出去。胤禎已有五六年沒見過靜雅了,或許她的到來能緩解一些他的哀慟,人世間的親情,是什麼都替代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