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碧水,竹林幽幽。

清彤鎮外三裡,寒風吹過泛黃的竹葉,在平靜的湖面上轉了個圈,投下一片凋零的枯葉,激起圈圈細小的漣漪。一葉孤舟慢慢從它身邊漂過,竹篙帶起的浪花使它在湖面上打了個旋兒。

一隻修長白皙的手從船舷上伸出,將枯葉從湖面上撚起。水珠順著葉片滑落到那人手臂上,又沒入他寬松的藏青色衣袍,留下了冰涼潮濕的觸感。那人卻混不在意,只是支著頭斜靠在船篷上,一雙上挑的墨眸含著笑意瞧著不遠處正在撐船的白衣男人:“瞻彼淇奧,綠竹如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吾以一曲贈之,萬望公子垂青。”

白衣男人靜靜看過來,沒有說話,就見靠坐在船篷邊的青年手中竹葉輕旋,蜷縮枯黃的葉片便彷彿時光倒流般再次擁有了生命,一點點伸展開來,褪去幹枯變回了夏日時的青翠。

他將竹葉抵在唇邊,慢慢吹出悠揚的曲調。

待一曲終了,青年手一鬆,任綠葉飄落回湖面上,而後笑著問:“好聽嗎?”

白衣男人冷峻的眉眼變得柔和了一點,他道:“好聽。”

青年和他對視片刻,忽而又笑了,懶洋洋地道:“半個月時間到啦,季先生。”

季文淵應了一聲,將船停靠在岸邊。韓陽皓跳上岸,回頭看他,似乎在等待他說些什麼,而季文淵只是沉默地開啟了連通藥谷的空間通道,抬步走向其中。韓陽皓盯著他的背影不語,就在他的身影即將消失的那一刻突然出聲:“你為什麼心情不好?”

季文淵的腳步突然停住了。

韓陽皓臉上的笑也完全消失了,他神色沉靜,平日裡看上去漫不經心的表情不知何時被完全收斂。

兩人一時間陷入了長久的寂靜,只有風穿過竹林的聲音連綿不絕。

在季文淵剛剛從天機道人那回來時他尚未察覺異常,畢竟季文淵向來內斂,他只以為是剛知道真相讓季文淵有點生氣。但當季文淵直接拋棄教導任務帶他出來遊玩,韓陽皓就意識到了肯定還有什麼其他的事情發生。

光是覺醒者小崽子們的不爭氣並不可能會讓季文淵直接選擇任其自生自滅,韓陽皓瞭解他,季先生的責任心和執著是最吸引他的特點之一,他的字典裡從來就沒有半途而廢一詞。

原本在他的推算中,季文淵也許會生氣,會使用更嚴格的管束來逼迫這些小崽子前進,會加速教導以縮短和他們的相處時間……但是絕不會出現如今這種彷彿半放棄的態度。

所以一定是有什麼事影響了他,讓他做出了這和正常狀態截然不同的選擇。

而能夠影響他的存在又那麼少。

“是諾曼帝國?”

季文淵靜立不動,良久後才緩緩吐出一口氣。他的聲音聽上去依舊平靜,卻有些低啞:“是。”

“發生了什麼?”

“諾曼帝國……滅亡了。”

季文淵慢慢回過頭,和韓陽皓對視。韓陽皓的眼睛黑而深邃,微微上挑的眼尾讓他看上去天生就有種勾魂奪魄的妖冶魅力,即使面無表情也很難讓人覺得一本正經。他是個將偽裝變成本能融入骨髓的人,在七千年的相處中卻也逐漸學會了坦率,但此時季文淵卻依舊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不像是想要安慰,也不像是覺得無所謂,也看不出什麼感同身受的悲傷。

數秒的沉默後,他聽見韓陽皓說:“那就回去看看吧。”

季文淵突然覺得有點恍惚。

曾經他將諾曼帝國奉為信仰,發誓要用一生去守護它。他當然做到了——整整六百年,親自絞殺無數叛國亂黨,下令派遣軍隊奔赴戰場,十數次的高層政治改革。他為守護諾曼帝國而生,按照眾人對他的期望背負起億萬人民的命運,無悔亦無怨。

這一世足夠輝煌,也從未品嘗過從神壇跌落的苦楚。

諾曼帝國是他的信仰,是他的責任,是他為之付出一生的存在。也許年幼時會為能守護它而熱血澎湃,但是那是六百年的漫長歲月啊,長久的勞心勞力讓他感到了疲累,難以解放的重擔讓他遺忘了何為“自由”,榮耀與至高的權力讓他麻木不堪……

但是既便如此,他也依舊熱愛著他的諾曼帝國。

後來,他感到了自己的力量衰退,他發現所有的故人已換了新面孔,他聽見身邊的人用委婉的語言勸說他不要再上戰場。他什麼都沒說,依舊按照他們的期望將一切託付給了下一代。

人生的最後八十年,諾曼帝國不再是他的責任,也逐漸從他的生命中剝離。

他卻沒法為這遲來的自由感到高興。

不過沒什麼是真的放不下的——至少曾經,他以為自己放下了。當第一世結束,他毫不留戀地離開了那個世界,親自將所有留戀不捨切除,但如今聽到它的消亡,他卻發現自己並沒能徹底將它剝離。

想來也難怪,畢竟他的靈魂便是在諾曼帝國鑄就,他恐怕永遠也無法徹底遺忘那份灼熱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