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珏睡得不安穩, 在夢裡都琢磨著要怎麼喚回玄龍的記憶, 好讓他知道他們身在判官筆製造的幻夢中。脫離了他所熟知的現實,他猶如漂浮江海中的一葦航葉,浮沉找不到安心歸處。

清晨, 他慢慢醒過來, 使勁兒眨巴了幾下眼睛後,卻發現玄龍已經不在身邊了。深紅雲錦緞面的床榻上連一處凹痕也沒有, 像是昨天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花珏從床上爬起來, 任由衣襟鬆垮地散下, 看見床簾被人掛起, 房間的桌上留了一封書。

那薄薄的紙箋上只寫了幾個字:“待到重陽。”筆墨隨意,像是匆匆離開時留下的。

花珏琢磨這張紙條的意思。他近年來一心一意研究玄學, 參的也是“六爻之動,三極之道”之類的詞句,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想多了。

這麼說, 玄龍重陽節那天還會來嗎?

他來到這二十年前, 已不知今夕何夕,想到這裡,他將紙條塞進袖子中, 推門出去想抓個人問問時間, 剛探了個頭出去, 便望見一個花枝招展的嬤嬤氣勢洶洶地走了過來。花珏憑著對危險的直覺,當即想要縮回去,不想直接便捱了一火撥子, 正抽在他臂膀上,痛得他倒吸一口涼氣。那嬤嬤手裡拿的正是平日攪炭火的銅條,末端是個尖銳的三角,啪地一聲拍在皮肉上,只悶疼,卻不會在身上留下印子。花珏被打蒙了,又聽見那嬤嬤嚴厲地道:“昨晚上都使的是些什麼功夫!王爺天沒亮便走了,此事不說,你竟連服侍穿衣都不會了麼!讓如此貴客親自動手穿衣洗漱,出門也不送著,你說說看,是不是覺得翅膀硬了,想要翻了天去?”

花珏有苦說不出,直接被嬤嬤打得退回了房間裡。走廊外鴉雀無聲,有人敞開了房門聽著嬤嬤的破口打罵,曉得是有人犯事了,一個個都噤若寒蟬。

有人詢問道:“怎麼,是鳳篁麼?他出什麼事了,讓嬤嬤這麼大的火氣?”

便有其他人小聲道:“還能有什麼事,不就是端著唄。你說他給前幾天那個進士郎擺臉色也就罷了,紫陽王竟然也敢怠慢,看來真是狂得沒了邊。我早說了,他遲早有一天得倒,這不,當真是個沒腦子的。咱們這一行,哪有什麼擺譜的資本呢?我最看不得的便是他那樣的人了,當了婊|子又想立牌坊。”

周圍一片酸溜溜的附和聲:“就是,他還當自己是個頭牌,嬤嬤們便能縱容他麼?要是不整治,咱們江陵樂坊的名頭啊,可就要讓他給敗壞了!”

花珏捱了半天的罵,終於明白了,嬤嬤是在責罵他沒能留住客。按照歡館教的風月伎倆,縱使天王老子來了,也要讓他曉得什麼叫“君王不早朝”,客在卯時前走了,這便是小倌的過錯。一個人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又讓尊貴的客人獨自穿衣,這便是錯上加錯。

可他有什麼辦法呢?他也很絕望呀。

花珏一大早便被收拾了一頓,嬤嬤下狠手抽了他十幾下,絲毫不放水,打得花珏眼淚汪汪,幾乎要放聲大哭。他被兩個嬤嬤夾得嚴嚴實實,躲都沒地方躲,這才曉得自己小時候捱揍時,奶奶下手有多麼輕柔。

打過後,他被嬤嬤們扒了上身衣服擦藥,邊擦便有一隻粗糙的手伸過來,搬起他的下巴,捏得他頰邊生疼。嬤嬤仔細打量著花珏的臉,心情好了起來,滿意道:“不錯,便是要這般楚楚可憐的樣子。此前便教過你了,遇著大人物了,別想著用你平時那一套,小心被人扒了皮骨,還不知道怎麼死的。”

花珏又氣又惱又疼,一時間也忘了辯解,只覺得心裡堵得慌。嬤嬤們放過了他,齊齊出門,反手給他的房間落了鎖。老女人們冷漠無情的聲音透過門縫傳了進來:“鳳篁閉門思過幾日罷,且做些平常的課業。王爺有吩咐,你最近都別想著接客了,你後頭那處除了王爺也用不得,好好修習,好讓王爺下次來時滿意。”

花珏沒聽懂嬤嬤後面那句話,只暗自嘀咕:“那條龍不聲不響地走了,我怎麼會知道。”

他實在想不到剛到這裡便經歷瞭如此慘痛的經歷,疼在身上,苦在心裡,想起當年的鳳篁受的便是這樣的苦,他勉強好受了一些。只是他隱隱有些後悔,早知道判官筆這次將他坑成這樣,他肯定便想些別的辦法來幫那隻小肥鳥了。

花珏一下一下地揉著自己的手臂,看著空蕩蕩的床面,又想起了如今唯一的希望:玄龍。好歹他們算是熟人了,好歹——花珏想了一下,把花大寶和玄龍的地位做了個比較,有點不確定自己對於這條龍的定位——是自己養的……寵物?

可玄龍不記得他了,雖然按照他無意識中說出的夢話,他應當還對現實存留著一些印象,但在這個幻境中,他畢竟不再是那條整日粘著花珏的好脾氣龍,而是威震江陵的王爺。花珏要讓他記起來,還要另想辦法。

他越想越難過,摸去桌前,用判官筆認真寫了:“我要回家”幾個字,然後擱筆等著。

他等啊等啊,結果什麼都沒有發生,他以為按照判官筆的名頭,至少也能將他傳出這個幻夢,但事實並非如此,似乎是鐵了心要把他膈應到底。

花珏又有點想哭,只能默默把筆收了回去,勉力支撐著一副骨頭都快被打散的軀體,想著能不能找到溜出去的辦法。他扒了扒窗縫,窗戶倒是沒鎖,但他絕望地想了起來:鳳篁是頭牌,他的房間在江陵樂坊的頂層,睥睨整個江陵地界的視角。花珏要是走窗戶出去,落地便會成為一朵小花泥巴。

花珏擦著眼睛,默默躺回床上,呈大字形癱在柔軟的被褥中。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片刻後,房間外響起咚咚咚的敲門聲。

花珏正在懷疑人生,懶得理會,卻聽見一個陌生小孩的聲音在外面喚道:“哥兒,重陽要到了,遛彎的日子改到明日,您還回家嗎?”

回家?

花珏精神一振,趕快爬了起來,開門望見了一個打扮得十分女氣的小男孩,大約七八歲。那孩童老氣橫秋地道:“嬤嬤們說哥兒要禁足,但按規矩,您明天還能出去一趟,半個時辰便要回來。”

花珏正襟危坐,脫口而出:“好!我去!”

那孩童卻楞了一下,看他的眼神帶上了幾絲懷疑。他又確認了一遍:“哥兒當真要回?不是好久都沒過去了麼?”

花珏也跟著楞了一下。很快,他想了起來,鳳篁給他講述過去時,絲毫沒有避諱自己的汙點,身份上的卑賤與紙醉金迷的生活讓他與家庭脫離得太遠。鳳篁對自己的家人沒什麼感情,只履行義務一般地每月寄去銀兩月錢,例行公事地回幾次家書。

花珏想到這裡,只能掩飾性地呵呵笑了幾聲:“心血來潮,有些想。你下去休息罷,我……做一下功課。”

那孩童點了點頭:“那我為您向嬤嬤那邊報備,明兒跟著出去。”

見到那孩子關了門,花珏鬆了口氣。

判官筆沒有送他回家,卻給鳳篁送來了一次回家的機會。花珏琢磨著,不禁感到有些頭疼:在這個夢境中,他承的顯然是二十年前鳳篁的命格,判官筆要改,改的也便是鳳篁的人生軌跡。

至於花珏這個原本的身份,用老人家的話來說,正“在天上吹嗩吶”,甚至還未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