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他要怎麼回去呢?

花珏直覺不能繼續想下去,否則他可能會想找塊豆腐撞死自己,這便收斂了心思,閑散翻起這房間裡的書本來。他預計打發一下時間,等到明天便溜出去再也不回青樓,卻沒料到他拿起的書是一篇龍陽春宮。映入他眼簾的,正是傳說中龍陽十八式中的“搗衣催花法”,篆刻小字上方,風情萬種的身影糾纏在一起,筆力簡練,卻尤其有□□,十分清晰。

他“啪”地一聲,哆嗦著將這本書丟去了一邊,這又撿起另外一本書,翻來一看,又是一本龍陽春宮,圖上還不止兩人。

花珏逐一翻了桌上堆著的十幾本書,發現這上面全是風月秘籍。而另一端書架上的,則是枯燥無味的詩詞書畫,沒有他愛的俠客小傳,也沒有他的老本行可供研究。

花珏複又大大地嘆了一口氣,空茫發了半晌的呆之後,垂頭喪氣地爬回了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來。

第二天很快便來到了。樂坊中人都紛紛發現了,他們的頭牌金飯碗今兒個看來不太精神。

花珏一夜沒睡著,面色灰白,惴惴不安地從人群中挪過去,試圖找到昨晚那個眼熟的小童。過了一會兒他便知道這個決定相當不明智:他接受著眾人的注目禮,找了半天仍沒找到目標人物,反倒又被嬤嬤給抓了回去,不留情面地呵斥了一頓,給他套了一身華貴豔麗的衣裳,再用一個金釵罩紗頭冠掩去他的頭面。

嬤嬤今天對他寬容了一些:“一面千金,哥兒的臉,除了身家千萬的主,還有誰能看?”說著,這位半老徐娘叉腰喝退眾人:“看什麼看!哥兒沒睡醒,你們也沒睡醒麼!趕緊該幹嘛幹嘛去,白瞎了眼還要瞎屁股!”

花珏心情複雜,看著自己被收拾得如同一隻真正的鳳凰,渾身金燦燦。替他打扮的人還覺得不夠,找來一件墜著流蘇扣的金絲罩衣給他換上,配上一水兒深紅的頭飾,像女子那樣為他盤起頭發,別上玉釵。

花珏是偏陰命,按講究是不能冠發的,以前從沒試過盤起頭發的感覺,不禁感到有些新奇。但新奇了一陣過後,他又覺得有些別扭。想著一會兒計劃逃跑的事,他翻箱倒櫃,在鳳篁的房間裡找出了一件素一點的衣服,摸著是嶄新的,便悄悄收進了包裹裡。

末了,他想起如今自己和玄龍都身處此境,鳳篁按道理應該也來了,只是還沒被他遇見。照這個身份錯亂的勢頭,雖然不知道鳳篁又變成了什麼身份,但它要是記得什麼的話,一定會來江陵樂坊找他們。

他便再留了一張紙條:“我走了。這次出了問題,下次再試。”落款仍然是一朵迎春花。

有道是船到橋頭自然直,但花珏從不這麼想。託福於他從小到大的經歷,除非觸及底線,他的原則一向是能讓自己少受罪便讓自己少受些罪的好,要他等到直的那一天,還不如提早跑路。他深刻意識到了玄龍的正確性,判官筆指不定能搞出些什麼么蛾子,判命之舉更應慎之又慎。

他跟著浩浩蕩蕩的“遛彎”人群,坐著排場最大的風荷轎出去了。行至某個地方,花珏忽而感到人群停了下來,轎子也被放了下來。他探頭一看,頓時有些激動——他們到了城南,城主府的地方。

二十年前,花家宅院還沒落成,擠在周圍一片擠擠攢攢的低矮平房中,毫無亮眼之處。花珏望著那灰撲撲的一片街巷,心跳得有些快了起來——他會在這裡遇見奶奶嗎?

二十年前,他待在娘親的肚子裡。按奶奶告訴他的,家中還有爹爹和爺爺,有一個長他三歲的兄長。這時候他們都沒有離世。

他可以……悄悄地去看一眼嗎?

花珏思緒飄飛,沒注意路邊三三兩兩地聚了一群人,等著他出來。妓院的人出來“遛彎”,不得過古戰場、墳地、王侯之家,實在要借過,人皆需要步行。此時花珏所熟悉的對面,原本是城主府的地方,此刻還是一個莊重氣派的王府。

王府之前,一堆侍衛僕從誠惶誠恐地圍著一個人,急得團團轉,拼命向旁邊呵斥著:“讓那些人滾回去!怎麼可以敲鑼打鼓地來咱們王府前鬧呢!像什麼話!”

唯有一個人不為所動。男人望那個方向瞥了一眼,見到地上黑壓壓地跪了一地的人,唯獨正中一頂花轎還立著,轎夫戰戰兢兢地彎著腰,轎子裡的人卻遲遲不出來。

“怎麼回事?哥兒這幾天是怎麼了?”

“鳳哥兒!叫叫他!”

圍觀的路人則是更多的在詢問:“是誰?誰這麼大的膽子?”

等花珏回過神時,玄龍已經收回了視線。他每日例行清晨去一裡地外的地方吃早茶,走了幾步,聽見了問題的答案:“是鳳篁,咱們王爺……”

玄龍聽罷停下腳步,瞥了一眼說話的人,眼神裡有些警示的意思,那人立刻嚇得跪在了地上。餘光裡,轎子上踏下一個漂亮耀眼得如同三月陽光的人,那人的模樣有些慌張,像是闖入了禁地的貓兒。一陣風起,金色罩紗被掀起一個角,露出那人輕巧好看的下頜,似乎藏著溫和笑意的唇角。

周圍本就因為玄龍的出現變得寂靜無聲,人們又在此刻齊齊屏住了呼吸,顯得越發安靜。花珏沒有意識到,他原本便長得好,只是一向習慣淡素,十分容顏一經打扮便可成十二分。此刻,他以為自己搞清楚了周圍的情況,唯一的想法便是,這回又陰溝裡翻了船,若是再不跑,回去肯定又要被那群慘無人道的嬤嬤打一頓。

一定要跑!

遠處,樂坊掌事膝行過去,跪在男人面前磕頭:“求王爺饒過咱們這回,鳳篁太不懂事了些,回去一定罰他。”

玄龍抬起眼,看見那人扶著頭上沉重的冠冕,茫然無措地望了過來。

“不用罰他。”玄龍頓了頓,心頭隱約泛起一絲揮之不去的異樣,這樣的感覺潛藏在他的意識深處,很快便抓不住了。他稍作怔忡之後,沒有將這樣的感覺放在心上,只將今天的事當做吃茶路上的一個小插曲,很快便離開了。

鳳篁,他在心中默唸著這兩個字,同時皺起了眉頭。此人以美貌聞名,以倨傲放蕩的性情讓其他人趨之若鶩,京中權貴都以能見他一面為賣弄的資本,他除了花些心思來造勢,出了萬兩黃金買來見他一面的時間,並未對他産生些特別的興趣。

頭次見面,按例是要打茶圍,談論風雅,不能有任何深入的接觸。鳳篁落在他眼中的表現,也的確如同傳說一般桀驁不羈,美則美矣,卻不是他喜歡的型別。第二夜,這人卻好似轉了性,給他的感覺又不同了一點。

那感覺……有些熟悉,彷彿故人重逢。

大約是小倌們做戲罷,他想。

紫陽王發話了不罰,嬤嬤們怕小倌過幾天吹枕頭風,當真也沒敢罰。花珏下了轎子,頂著三四斤重的頭飾,只覺得脖子都快被壓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