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大,纏綿煩人,顆粒細小,淅淅索索地落,土石的地溶了油般既濕且滑,不宜行車。

清晨五點多姜逐就醒了,天未亮,縣城的街面有零星的早點鋪子支起來,遠方幾聲狗吠。他披了衣服去拿礦泉水,擰開瓶蓋,水太冰,他嚥了兩口便擱下。靠窗坐了有半晌,隔壁傳來一串響動,這酒店說是縣城裡數一數二的,可畢竟整體檔次在那裡,隔音不好,過了一會,褚沙白敲門,說阿黃已經在樓下把車子引擎熱過,該準備回去了。

土路泥濘,這臺越野效能雖好,卻走得不暢,阿黃心直口快嘀咕:“顧導家裡那樣好的房子說拆就拆,怎麼不見來人把這地方整頓整頓,看這路,跟人腸子潰瘍似的。”

外面正路過陽石縣,老舊的筒子樓飽經風霜,剝剝索索的牆皮上印著各式小廣告,褚沙白探頭瞄了一眼,嗆了一嘴西北風,縮回來道:“不懂了吧,宣義近年都向西南擴張,往這兒蓋掙不回地價,開發商算得來這筆賬——看什麼呢?誒,回神了!”

姜逐收起手機:“沒什麼。”他扭頭往窗外,老街搭配新開的衣帽店和霓虹燈廣告,新舊裹在一起,色彩尤為紮眼。

行至高速路入口,早起運貨的車堵起長龍,車載廣播碎碎念著稿子,一輛二手小金盃顛顛地跑來,行得近了,車窗搖下,郭會徽提著一袋小籠包遞過來,說清早接到了酒店前臺的電話,趕來送一程。

褚沙白將將把小籠包接過來,阿黃就在前頭叫了一聲:“褚哥……”他話沒說全,但後座已經意會了,他們身價水漲船高,飲食有章程,不能吃外頭的東西。郭會徽退圈已久,沒留心這些瑣事,褚沙白笑笑,就著塑膠袋往嘴裡塞了一個,對姜逐說:“你就沒這口福了。”

隊伍慢慢騰騰往前挪,郭會徽探出頭,頭發被夾冰粒的冷風吹得趴趴的,期期艾艾說昨天喝了點小酒,忘了給老婆娘家的三個侄子侄女討簽名,幾個小孩迷佛團迷得要死,從牙縫裡省錢買海報買專輯,揍都揍不靈。

姜逐在幾份明信片上簽了名,遞給褚沙白時,他擺手:“我就不了,馬上不吃這碗飯了。”

“也簽,也簽。”郭會徽說,“絕版,價值大。”

又送了幾米路,馬上到站口了,阿黃有條不紊叼著卡,手指縫裡夾著“買路錢”,姜逐搖上車窗,這邊地荒,有點像十年前未開發的模樣。

他十五歲來到這個城市,那一天下著雨,衣服又濕又澀,新蓋的樓房雨簷很短,他口袋沒有多少錢,不敢站在太靠裡的位置,半邊肩膀淋透,重得像山。

手機訊號滿格,但沒有訊息,冬春的白晝來得晚,車跑馬般行使,掠過稠靛的天色。

這夜太沉,像溺進了一千丈的黑海,令人心頭發慌。

回到宣義城內,管彬傑在禦苑等了有小半天,他最清楚褚沙白病情,材料都準備妥當,但神思憂愁,不是很樂觀:“解約很難,你要做好準備,不要觸怒上面。”

褚沙白點點頭,一行人上路前往懷鈞總部大廈,將要到所在地的道上時,電話鈴驟起,管彬傑接通聽了片刻,神色凝重轉向姜逐:“有人透過小朱找你接私活?”

姜逐一怔:“沒有。”

管彬傑把電話給他,那頭仇相思一個勁的道歉:“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讓她說說情,不知道怎麼就讓懷鈞那邊知道了,合作方……”

姜逐聽了幾句就把電話遞回去:“我回家一趟。”

管彬傑急忙攔住他:“你回家有什麼用!一來二去不還是要看公司意思,小朱是個聰明人,你沒接,公司也不會太苛責,寫個保證書就行了。”

三言兩語的功夫,車已經進了地下停車場,管彬傑帶著二人走員工通道,人事部的認識這兩棵公司費力栽培的“搖錢樹”,關於他們的決策從來都是直接下達,哪兒輪到他們指手畫腳,推脫領導去開會了,不敢做主,奉上三杯茶紛紛遁了。管彬傑一連續了五杯,沒等來半個人影,無奈道:“往上走吧。”

佛團的收益在懷鈞各專案中都排得上號,臺柱子跑路,底下人都不敢接這燙手山芋,管彬傑一連往上找,終於有某個秘書部答應辦理此事。

甜美可人的助理帶幾人來到離會議室不遠的休息沙發上,褚沙白趕緊婉拒了她去倒水的想法——他來懷鈞總部這趟光喝水了,不是茶就是咖啡,混了不少牌子,給他喝精神了,想補個覺都沒轍。

姜逐靠著落地窗,正看外面豆子大小的車輛穿梭,褚沙白抄起一本時尚雜志,從頭翻到尾,等他把邊邊角角的廣告都看完了,聽到一陣腳步聲在拐角處回響,隱約間傳來一句問話。

聲音輕輕的,乍一聽陰柔得很,調兒低沉:“什麼事。”

是字正腔圓的宣義官話。宣義地勢平坦開闊,官音也很有特色,不似楠平粘牙,也不像賓雲柔婉,大山大水,氣勢如虹。在此地漂了十多年,褚沙白對滿街炸炮樣的口音已經免疫了,千萬種人聲也逐漸收攏成一個通用模板。

但這個聲音太有辨識度了,天生的嗓子,他不禁在腦子過濾有懷鈞近期有什麼新晉的藝人,說都如此,唱出來那還得了。

這麼一想,抱著“惺惺相惜”的心思從雜志裡抬了頭,面前呼啦啦一團黑雲,全是西裝筆挺的高管,褚沙白一眼就瞧中裡頭一件與眾不同的灰色休閑裝,正背對他,身旁一人正側頭與她低語,聲音極小,埋沒在嗡嗡的人聲中。

褚沙白先是注視在她腳下三尺處,一雙手工德比鞋,再往上只瞧見一隻虛虛垂在腿側的手,拇指上有一枚蓮花剛玉扳指,閃爍細碎的浮光。

他一時失了反應,平日都是靠經紀人與公司對接,對高層不怎麼瞭解,這樣年輕又有派頭的,難不成是執行總裁趙訪風?趙總他倒是在tvg盛典時見過幾面,乍然一看,長高了嗎……都不穿高跟鞋的。

待旁邊人說完話,那個人轉過身,視覺抓取的一瞬間,褚沙白的嘴已經先腦子一步給出反應:“小朱?這不是小朱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