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舵手(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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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兒就笑,學著露天電影裡花裡胡哨的腔調:“那王叔你自刎吧,把腦袋借我,我去領個功。”
這個過分耿直的條子姓王,混進來的假名單字斤,國字臉,中分頭,是個四眼小青年,也不明白領導為何讓他出任務而不是後勤。風頭過後,趙兒問他:“就不好奇餘誠濱神秘線報的來源?不殺錯不放過,過準了一點。”
王斤咬牙,沒往敵人臉上貼金,也沒給己方留遮羞褲:“如果不是他們神通廣大,就是隊裡……有鬼。”
趙兒鋪開一疊報紙,拿來糊牆,黑白圖文上全是喜氣洋洋的橫幅和花籃——賓雲連續五年評為先進特區,厚厚一沓光榮禁毒史,只是十分奇怪,光是砍壁虎尾巴的小打小鬧,沒一刀剁頭的痛快。她用刷子柄戳戳下巴,忽然輕聲問,“……叔你哪個局的?”
王斤眼神警惕了一瞬,抿了抿嘴,眼珠子透過鏡片,折出光,像是要把面前這朵泥潭中生長的小花剖心析肝,細細分辨邪正。
最終他道:“市局。”
趙兒沒接著說下去,外頭的月亮升起來,魑魅魍魎從陰溝裡哧出氣,男人喘女人叫,樓上樓下弄孩子、打牌、留聲機咿呀作響,這是夜的菜市場,一隅出租屋在襯託下安靜得心驚,報紙的墨字投到她眼裡,海量的文字,壓縮排一截以奈米計量的神經,彙入茫茫皮質層。
她不知疲倦地糊牆,手臂的影子在牆上一搖一晃。
接下來的一年半,侯二每日眼睛一睜從睡夢中醒來,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悄悄兒弄死姓王的小警官。
王斤厚底眼鏡下,對這個滿身機油味的大混混也升不起半點信任,堅守“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這一信條,非親非故,肯定是對趙兒別有所圖,並且鐵了心認為侯二總蹲守小姑娘左右的行為有傷風化。
這人聒噪起來如幾百隻鴨子,向祖國的花骨朵源源不斷灌輸黨章與美好前景,立志要把花骨朵從地痞流氓手中拯救出來。
侯二打小從三教九流、屍山人海裡混,是最底層的蟲豸渣滓,貧窮流竄是主流,“道德”“法治”形同廢紙,十分淡薄了。至於“警察叔叔”……算了,他身邊的人不是對條子聞風喪膽,就是恨之入骨,啖其肉吮其血也不為過。
在這種價值觀的矛盾之下,侯二與王斤格格不入,不對付極了。
那時候,趙兒已經不在賭場,她和汣爺狡兔三窟之一的“銷金窟”負責人漢老六整日廝混,行蹤不定。
漢老六幹的是洗錢行當,接觸各類資産,平生最愛的一句話源自馬克思的“資本的原始積累,是血淋淋的”,他也正是從血與火的“剝削”中撈到第一桶金,對趙兒刮目相看的原因則是她深諳剝削之道,這種東西彷彿刻在人的骨髓裡,正如貪婪。
趙兒腦子好使,上手極快,難能可貴的是對金錢有著非同一般的敏感。跟著漢老六做事,接觸各大財團資料是家常便飯,因而在她詢問“懷鈞集團”的狀況時,漢老六並未察覺有什麼不妥。
寒食節過後,有一批十公斤的貨即將抵達駿臺,餘哥極為重視,竟將趙兒從漢老六那裡招回來,指派她親自領人去驗。
前來接洽的人送來巴掌大的塑膠小包,請餘哥的人先驗成色。
燈下映照一小撮晶瑩的粉末,趙兒雙手插兜,彎腰細細檢視,覺得與以往的貨有些區別:“這是什麼?”
“茉莉花。”
趙兒側了下頭:“新品?”
侯二點頭,下一刻他瞳孔驟然緊縮,在趙兒湊上去嗅粉的當口,條件反射一把勒住她,往後直退了四五步,撞到牆面一聲悶響。他壯碩的手臂往下按住她上頂的膝蓋,牢牢鎖住她全身,骨骼和肌肉焊成一座高溫的鐵牢。
趙兒動了幾下,沒掙開,撥出一口氣,昂頭,掀眼皮看他:“幹嘛?”
“別去碰。”
趙兒道:“就看看,好奇。”
“別好奇。”
“假如有天我受它奴役呢?”趙兒問,“我聽說它能給人帶來快樂,沒人不想快樂。”
“戒了。”侯二輕聲說,“你不是狗崽子,趙兒,你不認命。”
“我其實還挺認命的。”趙兒嘆氣,握了握拳,又松開,褪色的紅手繩無聲貼在腕上,“命好一點,就認了。”
她頭發長了些許,掙動時在他胸腹間亂成一頭的毛茸茸,侯二關著這小東西,頭一次真切感受到她體表的溫度,脊背看上去硬挺似鐵做的竹節,身軀如一般孩子柔軟。
侯二打心眼瞧不上以時間長短論情分,對市面上賺情頭鈔票的“天長地久同心鎖”不屑一顧,此時很奇怪的,莫名生出一種亙古雋長的滋味。自打沒了爹孃,獨自一人摸爬滾打,麻木、漠然、自私、空洞,皆與生俱來,像是航行了許久的行屍走肉,在一無所有的黑夜後,迷濛間見到落日的輝煌。
這是他的舵手,這是他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