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荒漠中躑躅而行的旅人,經歷了數日水盡糧絕的跋涉後忽然聽到淙淙流泉的美妙聲響,當周瑜以一種平緩從容的語調吐出“詐降”、“火攻”幾個關鍵字眼時,多日來內心徘徊無定的人們一下子沸騰了。

“蓋受孫氏厚恩,常為將帥,見遇不薄。然顧天下事有大勢,用江東六郡山越之人,以當中原百萬之眾,眾寡不敵,海內所共見也。東方將吏,無有愚智,皆知其不可,惟周瑜、魯肅偏懷淺戇,意未解耳。今日歸命,是其實計。瑜所督領,自易摧破。交鋒之日,蓋為前部,當因事變化,效命在近。”

這樣一封詐降書,曹操會盡信麼?

半信半疑已足夠!——周瑜如是說。

那一日,當黃蓋不管不顧,當著蔣幹的面高聲指責周瑜時,震驚之餘我便感到有某種掌控以外的事情發生了。當時遍尋不著痕跡,如今終於恍然大悟——

你曹操用間也好離間也罷,我皆以反間將計就計!

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當你自以為在掌控一切時,真正掌控一切的,永遠另有其人。笑過之後再抬眸,周瑜已在詳盡解析這一場火攻的關鍵——東南風。

周瑜久駐宮亭湖,對長江沿岸地區的氣候可謂瞭如指掌。即便如此,進駐赤壁伊始,他還是請來了幾位本地漁夫,虛心討教,反複探研,只為今日之用。他首先提到了一種沿湖地區所特有的風——湖陸風。因溫度高的地區空氣要向上流動,溫度低的地區的空氣便要流過來補充,這些流動的空氣便形成了風。具體到湖陸風,在擁有如宮亭湖這般大面積湖泊的地區,因白天湖泊氣溫低於陸地,便形成了從湖泊吹向陸地的風;到了夜間陸地氣溫低於湖泊,便又形成從陸地吹向湖泊的風。出征那日鼓動旗幟的東南風便是自宮亭湖水域吹向北部陸地的湖陸風。烏林北部是湖沼遍佈的雲夢澤,本亦有條件形成湖陸風,具體來說便是白天風從烏林吹向赤壁,夜間風從赤壁吹向烏林。然而值此隆冬時節枯水期,雲夢澤的湖沼面積大幅縮小,即便形成湖陸風,風力也將大幅減弱,鼓動旗幟尚可,助力火攻便嫌不夠了。

“如此,風從何來?”

面對眾將的疑問,周瑜笑問:“諸君可有覺得,近兩日天氣反常?”

是了!這兩日天氣異常暖和,雖說冬至之後陽氣生長,天氣漸漸回暖,可這驟然高升乃至悶熱難當的氣溫竟讓我産生了季節轉換之感。很快地,周瑜讓所有人明白了此中玄機——

氣溫驟升,正是寒潮即將到來的預兆。寒潮自西北方東移南侵,隨著其不斷向東南方移動,原來佔主導地位的暖氣團如潰兵一般被迅速擠壓聚集,故使得氣溫驟然升高。而隨著寒潮到來,氣溫劇降,風力猛增——西北風,還可能伴有雨雪。風向轉變的關鍵卻在寒潮過境後,當這股寒潮過了赤壁,繼續向東南方向移動時,隨著赤壁地區氣溫回升,風向便將發生逆轉——東南風起!且由於赤壁東南雄踞著高一千八百丈、周圍五百裡的天嶽山,當這股東南風爬過天嶽山的山頂後,就像貯存在山頂的洪水傾瀉而下,會忽地一下刮向赤壁——烏林,而威力大增!只是隨著寒潮的快速移動,這股強勁的東南風並不會持續太久,因此——

“這個機會,稍縱即逝!”

上一次,他亦如是強調。這一次,相同的人們又有什麼理由讓這一生許只一次的機會從指縫間溜走?

“呼啦啦”,是西北風扯動牙旗的聲音。

接連幾個晝夜的緊張忙碌並未給人們添上幾許倦容,相反,從將佐到士兵,個個都因興奮而使得一雙眼睛炯炯發亮。

不知太平湖那邊黃老將軍準備得怎麼樣了?劉備呢?兵少難分,而荊州軍熟悉地形,故而周瑜把陸上放火、追擊的任務交給了友軍,可這位徵戰半生的左將軍怎麼也不派人來通通訊息?還有甘寧,這該死的錦帆賊,周瑜命他同呂蒙對出戰各艦做最後檢視,呂蒙已返回多時了,他怎麼連個鬼影兒也沒有?——啊呸呸呸,大戰在即,還是不要咒他的好。可一顆心為何惶惶的,怎麼也定不下來?定不下來卻也不止我一個,中軍帳內,諸將或坐或立,雖極力剋制,仍忍不住時時延頸觀望風向。惟有周瑜,端坐于帥案後,眼觀鼻鼻觀心,一如操縵前最後的沉澱。——他殫精竭慮,但始終姿態從容。

甘寧回來複命了。

黃蓋派部下前來做最後通報了。

萬事皆已齊備,只待東南風了!

“呼啦啦”,“呼啦啦”……牙旗低沉咆哮,搏擊著風雲,馳逐著時光。我捏著汗濕的拳頭,只覺片刻時光漫長如千年。

是誰發出了第一聲呼喊,循聲望去,只見魯肅手指牙旗,半張著口,另一半的聲音湮沒在風中。

“風!風向變了!”胸口急劇起伏著,呂蒙大叫。

“東南風,哈哈哈,真的是東南風啊!”

人們再也把持不住,紛紛奔跑出帳外。迎著越吹越勁的東南風,他們揮舞手臂大叫大笑,一任戰袍在這令人無比振奮的風中激動地啪啪作響。

呼吸有些重了,按住胸口,我風一般飛出大帳又風一般飛回,立身對面,我明明想對著帥案後的人大聲喊,卻口唇顫抖半個字也無法吐出。——帥案後,周瑜淡眉靜目,端凝依舊,迸閃的光芒,卻在他揚眉而笑的剎那驟然分明,宛然兩簇躍動著的,江心的火焰。

黃蓋的船隊出發了。

黃蓋的船隊中江舉帆了。

去北軍二裡餘,黃蓋的船隊同時發火了!

猶如閃電劈開長空,豔豔火光,劈開了決戰那濃重夜色似的帷幕!

火猛風烈,船往如箭!我知道,黃蓋所部的每艘船艦後都繫有走舸[1]以備起火後逃生。可直到這一刻,熊熊燃燒著的火船依然在不顧一切地沿著最初的航向奮進,於黑沉沉的江面上,拖出一道道鮮明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