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驀地有一股濕熱決堤,一片模糊的淚光中,我彷彿看到狂風中黃蓋灰白淩亂的須發和烈火中戰士們奮力飛棹的身影。這景象狠狠撞疼了我的眼,飛奔下了望臺,我負弓挾刀徑直沖上週瑜坐艦。他的目光照過來,沉默,便是默許。

周瑜親率輕銳迅猛跟進。風聲緊,鼓聲急,身前士兵佇列嚴整地上箭、跨步、射擊、後退,第二隊依次遞補,往複迴圈,銜接緊密。一支支箭矢攜著松脂燃燒的異香尖嘯著劃破夜幕,一簇簇火焰在水上陸上恣肆綻放如妖冶紅蓮。火舌翻卷著、蔓延著、舔舐著、啃齧著,所過處,樓艫雲崩,營砦煙滅;江濤迴旋著、搖撼著、拍擊著、吞噬著,發出轟轟巨響,震顫著腳下,震顫著靈魂。

一些看不見的目光,從前後左右,從四面八方射過來——驚懼?怨恨?——伴著一聲聲慘嚎和和一股股焦糊的氣味,它們流矢一樣射過來釘住我,讓我動彈不得,就像鐵索連結的北軍船艦一樣動彈不得。直到極尖利的一聲乍響,一支真正的流矢破開空氣貼著我面頰呼嘯而過,下意識地閉上雙眼,再睜開時,但見它釘入我頭側牆板,箭尾的翎羽還在兀自輕顫——潔白的,像極一聲輕蔑的冷笑。

展目追尋那流矢的來源,在那裡,一艘北軍鬥艦剛剛掙脫鐵索,在身後熊熊火光的映襯下,像一頭剛剛破出牢籠的憤激的獸,張牙舞爪地撲將過來。隨著身前陸續有士兵中箭倒下,暴怒,好似一團烈火,自我胸臆間“呼”地騰起。

搭箭、扣弦、開弓、瞄準、脫弦,手中箭矢咆哮著彙入漫天紅雨,宛如生命滿載著血氣蓬勃而來,飽蘸著血腥呼嘯而去。

鮮血在烈火上烹煮,功業在冷風中微笑。

這裡是地獄,這裡是天堂。天堂地獄,只在一念之間。

一聲江鳥的鳴叫,被似有若無的風送來,像一道劍波劃破暗夜之紗,紗幕無聲飄落,人也從黑沉沉的睡夢裡蘇醒。

走出船艙,深深深深地吸一口氣,才發現空氣竟如此清新,天空竟如此明淨,拂過肌膚的不再是難耐的灼熱,吸入口鼻的不再是嗆人的濃煙,似乎只是做了一個夢的工夫,卻恍如隔世。

舉目四望,才發覺自己竟置身於“瀚翔”樓船之上。赤壁交戰之夜,周瑜所率皆蒙沖、鬥艦等輕銳戰艦,“瀚翔”樓船並未充作前鋒出戰。揉搓額頭,我卻良久想不起自己是何時轉置於此,直到無意中摸到自己右鬢一縷被迸濺的火焰燎到而燒焦的頭發,那一片令人窒息的滾滾熱浪,恍然間重又撲面而來——

那是巴丘湖[2],當我軍前鋒一路追殲殘敵至此時,橫亙眼前的竟是一片赤焰翻滾的火海。眼見自己的大軍土崩瓦解,心知大勢已去的曹操竟下令點燃了停泊在湖內的千艘餘船!

巴丘湖位於長江南岸,其時東南風急,推動著那片翻滾的火海不斷向我們蔓延撲襲。飛濺的驚濤撕扯著空氣,在高溫的蒸騰下扭曲□□;灼灼熱浪炙烤著人面,整個天地都在視野中乖張地搖擺浮沉。

獵獵狂風中,驀然心驚的人們幾乎是下意識地回首找尋主帥身影。

熊熊火光中,周瑜鎮定自若,淡淡一揚眉,所有的喧囂全都遠退。

掌旗官、司號官將主帥指令毫無遲滯地傳達各艦,烈焰怒張,濃煙蔽天,卻絲毫無法阻擋江東兒郎們的一往無前。

在距江陵百餘裡的鶴穴,北軍最後一隻鬥艦被擊沉於茫茫大江。震天動地的歡呼聲中,魯肅所率後軍勝利與前軍會師。

會師聚將於“瀚翔”樓船上,魯肅滿臉掩飾不住的亢奮與狂喜——甚或,還有一點點不敢相信。可誰不是呢?誰不是呢!我們打敗了曹操!那個誅呂布、滅袁術、收袁紹、定劉表,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治水軍八十萬眾”洶洶而來誓欲踏平江東的曹操!這簡直像在做夢!

然後我就真的倒下去做夢了,和許許多多戰士們一樣。經過連續數日不眠不休的作戰,從高度緊張的戰時狀態驟然鬆弛下來,疲乏立刻像一張從天而降的大網兜頭將人罩住。許多戰士顧不得正汩汩冒血的傷口,顧不得衣甲臉膛黑紅一片燎泡血汗溝壑縱橫,就這樣倒下去睡著了。

這種做夢一樣的不真實感甚至一直持續到當下,長長地睡了一覺的我依然有一種踏在雲端的感覺,軟軟的,飄飄的,生怕一眨眼便一下子從上面栽下來。

太靜了,太安靜了,這簡直不像話!哦不,是“瀚翔”樓船太高了,太大了,不像那條充當臨時帥艦的輕裝鬥艦,腳踩在甲板上,你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江水嘩嘩流動的韻律,偶爾激起一個浪花,呼啦啦撲到你臉上,那冷冰冰、濕漉漉的感覺像在時刻提醒你,一切都是真實的。

是真實的,是真實的吧?他——周瑜會向全天下宣告,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吧?

邁開步子,疾步而行,繼而奔跑。半披的頭發在風中飛揚,像我飛揚的心緒;雙腳踏在甲板上,發出“咚咚”、“咚咚”的響聲,像我的心跳,“怦怦”、“怦怦”,一下下清晰極了。

從所在的二層跑到底層——沒有,他不在這兒。扭頭再跑回去,一層層跑過去找尋,在最頂層的雀室外,我終於看到他——頭頂是茫茫廣宇,腳下是悠悠逝水,浩浩長風中,他正憑欄遠眺。

“……我們贏了。”

極力控制住紊亂的氣息,我說。

回過頭,他靜然目視著我,正是旭日初昇的時刻,漫天漫江絢爛的華光被他一個人佔據;江風浩蕩,戰船箭一般行駛,他的衣袂、綸巾,一切的一切全都呈現出一種飛翔的姿態——

“是,我們贏了。”

“我們贏了!”

像是還不能完全肯定,大聲地,我再次說。

略一低眉間,他唇角揚起,繼而傲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