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力挽狂瀾(第2/2頁)
章節報錯
站起身,才發現自己的下肢已經麻木。緩步趨前,推開房門的一剎那,風驀地撞進來,撲面而來的寒冷氣流竟瞬間令我整個人精神為之一振。
仰起頭,但見風驅趕著流雲,墨藍色的穹頂風譎雲詭,卻遮不住星鬥輝耀。那明明滅滅的星光讓我忽然覺得父親、母親、策、翊、匡都正在天上看著我。“亂世之中,人人都被詛咒。有些東西,必須靠殘忍的方式取得。”我不似張昭,他的血液中尚緩緩律動著儒者的倫理綱常;我也不如兄長、周瑜,他們的胸腔裡激蕩著廓清四海、成就大業的雄心壯志。對於我來說,僅僅這一點已經足夠——曹操,極有可能是殺害策的兇手!如果有一天,我必須在父兄以肝膽血肉奠基的大堂上頂著不戰而降的恥辱印記匍匐在曹操腳下,毋寧死。
“宣戰吧,權哥哥!”
“一旦宣戰,贏,便是乾坤扭轉,威揚海內;輸,便是宗族覆滅,萬劫不複!”
圍而後降者不赦,這是曹操的軍法,一旦開戰,我們將再無退路可言!他這是在提醒我,是麼?畢竟,只剩我們倆了,只剩我們倆了……
深深深深地吸一口清寒的空氣,我緩緩轉身,面對他:
“你只需知道,權哥哥,無論最終將要面對什麼樣的結果,我會站在你身邊。”
聽我說這話時,我察覺到他目中驟然熠耀的光芒。星月黯淡下去,拂曉前的黑暗漸漸盈滿天地。就在這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刻,他緩緩抽劍出鞘,劍身摩擦著劍鞘發出“哧——嚓”的清響,彷彿只是短短一個瞬間,又彷彿格外悠長。
“我已派人去鄱陽請公瑾回來,”端詳著爍爍寒鋒,他似乎在說給我聽,又似乎只是說給他自己,清冽的劍光印上他眉心,如秋霜紫電,“他會說服所有人吧?”
黑暗終於徹底褪盡,東方的天際線現出一絲微白。
“會的。”
再度面向天際,仰首闔目,我沐浴著晨曦的微芒輕輕回答,如斯篤定。
門外陽光熱烈,驅散了持續多日的陰霾,在這十一月的陰冷冬季顯得彌足珍貴。一排排金色的光柱穿過大堂的門窗傾瀉進來,將一根根朱紅的柱子拉出一條條黑色的影子,幾種色彩光影就這樣奇異地交錯起來,將整座大堂分割得壁壘分明。
終於,在又一個抬頭的瞬間,那企盼已久的身影出現在我的視野裡。逆光中,起初只是一個緋色的點,然後漸次放大,攜一路僕僕風塵,披一身熠熠驕陽,面目愈發清晰。
站在權身後,我的視線緊緊追隨著他。那一年,因為對策和母親的誤解我獨自離家出走宛陵,如今看來整件事荒唐得虛幻,可那見到他前舉目無依的感覺卻是真實的,見到他後惟他可依的感覺卻是真實的。——那種感覺,竟與此刻一模一樣。這樣想著時,時間驀然在我眼中被無限放慢,我甚至能看清他行走間,那緋色朝服的袍裾是怎樣慢慢揚起又慢慢落下;在經過每個人時,對方臉上的表情是怎樣若有所慮又故作鎮靜。那些交錯的色彩光影斑駁地映在他身上、腳下,他從容地跨越他們,不亂不驚。
竟是魯肅最先按捺不住,在以目向權請示後便起身出言直入主題。江東文武,目前只有魯肅明確主戰,向權進言:“今肅可迎曹操,如將軍,不可也。”可魯肅還遠遠不具備能夠左右眾人的資望與實力。在這場戰與降的博弈中,周瑜,將是我們唯一的希望。
於是,在魯肅傾向性明顯地將劉備入樊口、諸葛亮至柴桑等前因細述一番後,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投向權,再各懷心事地轉向周瑜。便在這個時候,權緩緩開口了:
“曹操擁眾八十萬,自江陵將順江東下。日前馳書至此,欲與孤會獵於吳。不知公瑾有何應對之策?”言罷他揮了一下手,便有近侍將檄文遞與周瑜。
周瑜恭敬接過,須臾看畢,不動聲色地:“未知主上可曾與眾位同僚商議?”
權的聲音不辨喜怒:“連日議此事,除子敬外,眾人皆以為當降。”
周瑜依然不動聲色,只微微側轉身面向張昭等人:“敢問諸君所以主降之意。”
這一次,一向耿直的張昭並沒有馬上答言,而是容色深沉地望著周瑜,只是那眼神中卻包含了太多的東西。自建安五年策離世,二人共掌眾事,不覺間已歷八載。張昭年長望重,雖則擁有平起平坐的權位,周瑜在張昭面前卻一向恭謹有加;張昭傾賞周瑜人才,面對這年少近二十歲的後生,在權面前亦辭氣壯厲的他心性雖不改剛正,態度卻從來溫藹。不可否認,當年母親設定二人共掌眾事的格局,實有新主少弱,以二人相互制衡之意。然而八年來,二人始終赤誠以待,合作無間,相互扶持著扶保年少的江東新主一步步走到今天。——今天,站在這決定江東生死存亡的十字路口,二人會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麼?
沉吟許久,當張昭終於再次開口時,雖然主題依然圍繞著曹操“挾天子以令不臣”、“長江之險與我共之”、“水步兵八十萬”三點,分析卻更加細致,態度亦更加懇切。其他人亦深知,江東何去何從便在今日之議,遂紛紛起身侃侃附和,竟比那日堂議更激烈了幾分。周瑜靜然聽著,始終面如平湖,直到所有人表述完自己的觀點,方淡淡揚眉,振衣而起:
“諸君之言,皆大謬也!”
他冷冽地環場掃視,只目對張昭時微低眉躬一躬身。只這一掃,除張昭之外的眾人竟全都情不自禁地縮了一縮,而目光閃避開去。然而,當你收拾好慌張心緒,重又定睛看向他時,卻驚訝地發現那長身玉立於大堂正中的,依然是平日裡那個風度雍雅、姿態謙和的周郎,彷彿剛剛的冷冽,僅僅是一個錯覺。
“曹操雖託名漢相,其實漢賊也!”
可片刻的停頓過後,當他再度面向權,那言議英發之際驟然發散、繼而漫縈全場的氣勢又不得不讓你重新懷疑,究竟哪一個他才更像是錯覺——
“將軍以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割據江東,地方數千裡,兵精足用,英雄樂業,正當橫行天下,為漢家除殘去穢!況操自送死,而可迎之邪?”
宛如一道激雷擊穿大地,那轟然而起的巨大響聲讓我不得不懷疑自己的耳朵被震出了毛病——他是在說,“操自送死”麼?操、自、送、死!放眼天下,竟有幾人敢說,曹操,是自己前來送死?倏忽間,這四個字便如雷火般,轟然點燃了心頭的熱血!
“曹操此來,多犯兵家之忌:北土未平,內憂未弭,加馬超、韓遂為其後患,此一忌也;舍鞍馬,仗舟楫,與吳越爭衡,本非北軍所長,此二忌也;時值隆冬盛寒,馬無藁草,此三忌也;驅中原士眾,遠涉江湖,不習水土,必生疾病,此四忌也。”
僅有熱血是不夠的,它還必須與冷靜的分析璧合。先砍倒曹操“漢相”這杆大旗,賦予江東“為漢家除殘去穢”的底氣;再一一指出其致命的戰略錯誤,讓眾人看到得勝的希望所在;最後,也是最關鍵的,那無論如何也無法迴避的“八十萬”,周瑜從容一笑,這樣侃侃而論:
“諸君見曹操檄文,言水步八十萬而心懷恐懾,不複料其虛實,便建言迎之,甚荒唐也。今以實校之:彼所將中原人不過十五六萬,且已久疲。所得劉表士眾至極亦七八萬,尚懷狐疑。以疲病之卒禦狐疑之眾,眾數雖多,甚未足畏!將軍擒操,宜在今日!瑜請得精兵數萬人,進駐夏口,保為將軍破之!”
伴隨著話音落地,周瑜的手霍然一劈。那本是一雙撫琴弄箏的手,卻在這攸關江東命運的時刻錚錚撥響了每個人的心絃!
短暫的靜默過後,有些人眼中露出隱隱約約的悸動,有些人眼中溢位猶猶豫豫的熱忱,有些人眼中燃起朦朦朧朧的希望……將種種激烈交鋒著的情緒收入眼底,一抹自信、乃至狂傲的笑容驀地在周瑜唇邊綻放,一瞬間,一束晏粲光華四射而起又緩緩流瀉下來,黃金般一點一點鋪滿地面,壓覆住所有交錯斑駁、壁壘分明的光影。而狂熱,終於以一種熔岩般的姿態自權體內噴薄而出——
“老賊欲廢漢自立久矣,徒忌二袁、呂布、劉表與孤耳。”他矍然而起,“今數雄已滅,惟孤尚存,孤與老賊勢不兩立!君言當擊,甚與孤合,此天以君授孤也!”
他猛地拔出腰間佩刀,手起間砍斷奏案一角:“諸將吏敢複有言當迎操者,與此案同!”
他從來不乏血性,那源自父親血脈、在他年輕的肌體裡肆意縱橫的方剛血氣只是需要一個被激發的契機;他也從來不乏夢想,他只是需要一個人為他鷹揚天下的夢插上翅膀!
而他,終於沒有辜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