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力挽狂瀾(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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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萬眾,會獵於吳!
——獵物莫不是劉備?曹操寫這信來,莫不是在警告江東不要多事?還是……
事情似乎正在起變化。起初,曹操此次南征的目標顯然只是荊州,可由於劉琮的不戰而降及劉備的一觸即潰,他幾乎兵不血刃地達成了最初的戰略目標。須知劉表經營荊州十八載,士民殷富,帶甲十萬,曹操除了佔地,更得到極其可觀的兵員補充及戰略物資。以他如今的聲勢追殲龜縮在江夏一隅的劉備、劉琦,大約像碾死一隻螞蟻般容易。
可收獲一旦太過容易,對於曹操那般雄心勃勃抑或野心勃勃的、本欲大展拳腳以彰顯其威力的人來說,在最初的欣喜過後,很快便會覺得索然無味、意猶未盡吧?偏偏在這個時候,劉備逃入了江東邊境,這似乎給了曹操一個及時而有意思的提示——或許,他的胃口還可以更大一點。
我的視線在權、諸葛亮、魯肅之間來回逡巡。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荊州對於各方的重要性已無需贅言,目下的一切可以說都是因荊州而起。魯肅出使荊州之初,只知劉表病亡而不知曹操已至,故而那時的想法是利用劉琦、劉琮、劉備三者之間的內部矛盾對其滲透分化,相機圖取荊州。而劉備以梟雄之姿為劉表守邊多年,其對荊州的覬覦,今日已由諸葛亮表露無遺,惟其自身難保,故而這願望能夠達成與否其實已取決於權的態度。可對權來說,荊州是他一直想要的,諸葛亮事實上卻在告訴他,助劉備抗曹操,勝則荊州歸劉,敗則非但荊州依然屬曹,且將引火燒身。用來說服他接受這顯然無利可圖的交易的理由是,曹操的威脅——未來的。然而此時此刻,曹操的一封信卻將“未來”一下子變作“當下”。
——諸葛亮應該高興麼?他背對著我,我無法看清他臉上的表情,只感到那沉默有些異乎尋常。倒是權照向他的目光越發深了,深不可測。魯肅則埋首沉思著,隱沒在滿堂響震失色的同僚中,卻不知在想些什麼。
八、十、萬!
然而,當我將思緒扯回,繼而鎖定在這個數字上時,忽然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建安四年我隨策出征江夏,不過兩萬兵馬沿江而上,那泱泱戰艦、獵獵旌旗便已給人排山倒海般的壓迫感。——四十倍於此的兵力!驀地,我感到一股股溫熱黏稠的血液堵塞在心髒裡,我喘不過氣……
靜默依然在持續,漫長到幾乎令人窒息。直到一個人緩緩出班,他的腳步有些許沉重,同樣顯得沉重的還有他的聲音:
“討逆將軍、太夫人臨終,呼張昭於床下,顧命之辭言猶在耳。為將軍及江東百姓計,昭有一言,不得不講。”
憂慮、感傷、忠謇,它們混雜著飄浮在他的聲音裡,以至我不得不懷疑此刻開口講話的,還是不是那個平日裡辭氣壯厲、以嚴見憚的張昭:
“曹公豺虎也,然託名漢相,挾天子以徵四方,動輒以朝廷為辭,今日興兵拒之,名不正而言不順。且將軍可賴以拒曹操者,長江也。今曹操得荊州,盡有其地,劉表治水軍,蒙沖鬥艦數以千計,兼有步兵,水陸俱下,此為長江之險已與我共有,而雙方勢力眾寡又不可相提並論……”他頓住,默然,喟嘆,於是這短短的一瞬便賦予了他最後緩緩吐出的結論以重逾千鈞的力度——
“愚謂大計不如迎之。”
我似乎看到魯肅面頰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周遭沉滯的空氣像一張慢慢收緊的網,一寸一寸地絞緊我的心髒。
“曹操以天子為名,其師不可拒。且其新收烏丸之眾,近又得荊州之兵,威勢越大,難以抵敵。願主上聽張公之言。”
“昔者曹操比於袁紹,名微而眾寡,尚能一鼓而克之。今者曹操已擁百萬之眾,孰可與之爭乎?願主上從張公之言。”
“劉豫州因為曹公所敗,走投無路之下遂欲借我江東之兵以拒之。主上萬勿為其所利用,妄動甲兵,致令江東百姓橫罹兵革之禍!張公之言,正合天意,願主上從之。”
“願主上從張公之言。”
“願主上從張公之言!”
……
人們依次起身站到張昭身後,於是那玄色的緋色的袍服便慢慢彙聚成一片幽深廣闊的紅黑海潮,一頂頂進賢冠鶡尾冠隨著他們躬身叉手的動作此伏彼起,推動著那海潮一點一點漫延過來——沒有驚濤駭浪,沒有尖銳呼嘯,只是連綿不斷地、一浪推一浪地漫延過來,卻格外有一股震顫人心的力量……
驀地轉身,我忽然害怕看到權的表情。迅速啟步離開,走出幾步還是忍不住回頭,可權留給我的只是一個起身退往後堂的背影。魯肅追上去,卻彷彿只是飛鳥輕輕掠過海面,微漪過後便再無波動。那紅黑海潮宛如凝固了般,將諸葛亮整個地吞沒其間,未有絲毫撼動……
子夜時,漸漸起風了,那夜風狂悖地敲擊著門窗,帶著冬十月的陰冷,貼著地面漫延進來,就像有形的海水一樣漫延進來,似欲將房間中人困於孤島。
房間裡沒有點燈,只有炭火的餘燼泛著暗紅的光,像幽譎詭秘的命運的眼睛。筆直地跽坐著,權始終面如止水。坐在他對面,我盯著那炭火,在這冥冥暗夜之中,像在與命運對視——
怎麼,只有我們兩人了?
竟然,只有我們兩人了……
陡然意識到這一點時我猛地打了個寒顫。
曾經,什麼都不怕。即使遇到艱難困厄,一家人,那麼一大家子人一起面對,什麼都不必怕。
可如今,就只剩下我們兩人了。先是父親拋下我們去了,然後策也拋下我們去了,然後是母親,然後是翊,然後是匡……事到如今,就只剩下,我們兩人了。
不自禁地瑟縮了一下,我茫然抬頭向權望去。然後我猛地想起,曹操,我其實是見過的。
“這位郎君形貌不凡,有大貴之表,前途未可限量。我有一種預感,若幹年後你我必定再會。”
——那一次,曹操對權說。這一天早就在他計劃之中的的吧?
“嘗聞桓帝之世,有黃星見於楚、宋之分,遼東殷馗善天文,言後五十歲當有真人起於梁、沛之間,其鋒不可當。”
——又是誰的聲音在耳畔回蕩?哦,袁耀的。那一年,他以為天命當歸於他父親袁術,然而袁術敗亡了。近年來,人們又在紛紛傳說,曹操破袁紹、天下莫敵之際,距這預言正是五十年。而曹操,正是沛國譙縣人。
“近者奉辭伐罪,旄麾南指,劉琮束手。今治水軍八十萬眾,方與將軍會獵於吳。”
或許我們不該怪張昭的,策臨終前曾對他說過:“若仲謀難堪大任,君便自取之。倘大業難成,緩步西歸,亦無所慮。”如今的情勢下,西歸許都朝廷,正當其時——似乎?而天下自此一統也沒什麼不好——大約?
可,這個人為什麼是曹操呢?他的軍隊曾以人肉脯充當軍糧。他設定發丘中郎將、摸金校尉,公然偷墳掘墓充實軍餉。因他父親路過徐州時被陶謙部將見財起意劫殺,他屠戮徐州百姓數十萬,泗水為之不流!官渡一役,面對兵敗投降的袁紹餘眾,他下令將其盡數坑殺,前後所殺七萬餘人!更令人發指的,他□□無依的天子,殘殺有孕的皇妃,將意圖反抗他的皇親國戚夷滅三族!這樣一個人果真一統天下,許都城裡那位失去利用價值的漢家天子還會是天子麼?那群以扶漢匡漢為畢生夢想的的人披肝瀝膽忙碌一遭,卻發現自己耿耿的忠心到頭來不過是成就了另一個姓氏勃勃的野心,荒謬抑或悲酸?
然而,果真與曹操為敵……
“奉辭伐罪,旄麾南指”,區區八個字便分化了江東內部以張昭為首的尊漢派。受降入主荊州後,曹操以劉琮為青州刺史,封列侯,並蒯越等,封侯者凡十五人。之前被劉表囚禁的韓嵩官拜大鴻臚,蒯越拜光祿勳,劉先拜尚書,鄧羲拜侍中。於是“劉琮束手”這四個字很巧妙地傳達給與我孫氏明爭暗鬥了多年的江東大族一個訊息:只要投降,便可同荊州大族蔡氏、蒯氏一樣,非但繼續保有安富尊榮,還可更上一層樓;我以八十萬大軍壓境,切莫給孫氏陪葬!
——曹操,果然老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