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冷,我握著匡正在一點一點變冷的手,只覺得腦子裡一片空白。

數天後,當權從激戰正酣的江夏戰場星夜趕回吳縣,站在一片素白的靈堂中,他也像是回不過神來——孤僅存的兄弟,就這樣被一場急症,奪走了?

那一年,朝廷使節劉琬下江東為策加錫命,曾與人言:“我觀孫氏兄弟雖各才秀明達,然皆祿祚不終,惟中弟仲謀,形貌奇偉,骨體不恆,有大貴之表,年又最壽。”彼時被我們當作笑話的言論竟一語成讖,難道世間一切人和事的背後真有一隻無形之手在穩穩操控?

像是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而被抽幹了全身的力氣,我看到權寬闊挺拔的肩背倏爾鬆垮下來,然後他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向我:“阿匡走的時候痛苦麼?”

我緩緩地搖了搖頭:“不痛苦,就像是睡著了一樣……”

建安十三年春,權拜周瑜為前部大督,親率董襲、呂蒙、周泰、淩統及荊州降將甘寧等,三度揮師江夏,征討黃祖!

去年冬天權第二次征伐江夏,因匡的猝然離世而不得不中途休戰,只擄其境內民眾而還。黃祖昏耄已甚,怠於耕農,財谷並乏,左右貪縱,吏士心怨,軍無法伍。在這種情況下其境內大批人口被擄,非但可充作後備軍及伕役的精壯大受損失,第二年的春耕亦必大受影響,以致軍糧愈發不繼,軍心愈發不穩。

決戰之日,黃祖用兩艘狹長的大蒙沖[1]封鎖住夏口,以粗大的棕繩捆住巨石,來作為碇石固定船身。船上千人,用弓|弩向外輪流發射,箭如雨下,江東兒郎無法靠前。關鍵時刻,董襲與淩統作為前鋒,各率敢死隊一百人,每人身披兩副鎧甲,乘大船,突入黃祖的兩艘蒙沖之間。董襲抽刀砍斷兩根棕繩,蒙沖失去穩定橫漂在水上,大軍遂得以前進,先克江夏水軍,再屠夏口郡城,黃祖再度突圍逃遁,這一次卻被駐紮麻、保屯的江東軍截住歸路,終於一舉擊殺黃祖。

十六年父仇終得報!多年孜孜以求的江夏亦近乎唾手可得。然而,權做出了一個令人不無費解的決定:克夏口城而不佔,只擄其男女數萬口回江東,將夏口變為一座空城。

早在建安十一年,曹操手下大將張遼已攻佔江夏郡最北部的平春侯國、鄳縣、軑侯國、西陽縣等諸縣。只是此數縣皆在大別山、桐柏山一線以北,非但劉表和黃祖鞭長莫及,與江東亦無直接利害沖突。如今經此決定性一役,黃祖勢力被徹底消滅,江夏郡江北之邾縣、蘄春縣,江南之下雉縣、鄂縣、沙羨縣盡入我江東轄下。然而,我們本可以得到更多的,權究竟是如何想的?更奇怪的是,大軍回撤後,權非但未回吳縣,反而留駐柴桑,未久,周瑜更受使至鄱陽,整訓大軍。

團團疑問中,我隨家中部分人及權幕下一眾文武幹員奉命遷往柴桑。眾人在各自的行轅安頓好後,答案亦漸漸浮出水面——劉表治下的荊州的形勢正在、並且即將發生重大變化。

說起劉表這個鎮南將軍、荊州牧、成武侯,還是李傕、郭汜二賊所拜。當年李傕、郭汜入寇長安,欲連結劉表為援,遂送了這份厚禮。後天子遷都許縣,劉表雖遣使貢獻,卻北與袁紹相結,還自我粉飾曰“內不失貢職,外不背盟主,此天下之達義也”。可沒過多久,他便不再向朝廷進貢,反而多行僭越之事,乃至於郊祀天地,仿效帝王制度。曹操與袁紹官渡相持時,劉表先是答應袁紹南北夾擊曹操,臨機卻又按兵不動,命屬下韓嵩北上探曹操虛實。韓嵩回荊州後稱述曹操威德,劉表以為韓嵩懷有二心,盛怒之下又要斬殺韓嵩。如此外貌儒雅而心多疑忌、聞善不納,野心勃勃卻好謀無決、首鼠兩端,實在令人不齒。

而劉表令人不齒之處還不止於此。他有兩個兒子,長子劉琦,次子劉琮。因劉琮娶了劉表後妻蔡氏的侄女,蔡氏因此喜愛劉琮而厭惡劉琦,常向劉表詆毀劉琦,贊美劉琮。劉表寵愛後妻,便信以為真。劉表妻弟蔡瑁及外甥張允作為蔡氏及劉琮黨羽,亦不時在劉表面前中傷劉琦,以致劉表對劉琦日益疏遠。這或許令劉琦感到了深深的不安,因為黃祖死後,竟是由他這個劉表的長子外放出任江夏太守,大約他是想借機遠離襄陽那個漩渦中心,再徐圖日後吧。

內憂紛紛擾擾之際,往往是外患不期而至的契機。在北方,自袁紹死後,曹操充分利用袁紹諸子內鬥不休的局面,而將其各個擊破——

建安九年,打敗袁紹的繼承人——其少子袁尚,攻陷袁氏政權中心鄴城。

建安十年,斬殺袁紹長子袁譚,平定冀州、青州。

建安十一年,斬殺袁紹外甥高幹,平定幷州。

袁尚兵敗後,逃奔幽州其次兄袁熙處,不久袁熙部下發動叛亂,二人又向北逃入烏丸。烏丸原為東胡部落之一,漢初匈奴冒頓滅其國,餘眾遷至烏丸山,遂以山名為族號。靈帝時,幽州遼西郡、右北平郡、遼東屬國的烏丸部族逐漸強盛起來,其首領擅自稱王。建安初,袁紹矯制賜三郡烏丸首領印綬,將他們封為單於。其中遼西單於蹋頓尤為強大,總攝三王部,為袁紹所親厚,故袁熙、袁尚兄弟投奔於他。建安十二年,曹操北襲三郡烏丸,陣斬蹋頓,袁熙、袁尚又東渡遼水投奔遼東郡太守公孫康,卻為公孫康所殺,將首級獻與曹操。自此,繼官渡之戰後又經過七年的征伐,曹操終於徹底消滅了袁氏勢力,基本統一北方。返回鄴城伊始,他便作玄武池以訓練水軍,其劍鋒所指已很明顯——荊州。

建安十三年六月,曹操罷三公官,複置丞相、禦史大夫,自任丞相,進一步將權力集中,置漢天子於股掌之上。

為穩固後方,牽制涼州諸將,曹操表馬騰為衛尉,令他釋部曲還朝,以其子馬超為偏將軍代之,之後徙馬騰全家入鄴城,做了實質上的人質。

七月,集結大軍,南擊劉表。

八月,劉表病亡,劉琮繼任。

——劉表死了,在這個關口,他居然就這樣死了!

推開權的書房門時,他從一案公牘中抬起頭來,雙目中有血絲隱現。恰好有侍女送宵夜來,從侍女手中將宵夜接過,我親手端給他,看著他吃完,忍不住問:

“魯子敬是去了荊州麼?”

“是。”

“他去荊州做什麼?”

“弔孝。”

“弔孝?以我們和劉表的關系,這會不會有點好笑?”

“或許有那麼點兒吧。”權勾起唇角笑了一下,“不過死去的人既已死去,我們就該把目光轉投到活著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