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有一滯,魯肅的聲音不自覺地低了:“公瑾何出此言?”

“那鄭寶早已做了劉子揚刀下之鬼,如今子敬拿出劉子揚的一封信說,其人勸子敬共投鄭寶,豈非天大的笑話?”雙眸射出灼人光芒,周瑜再度緊緊凝視著魯肅道,“除了那劉子揚,現任廣陵郡功曹的陳季弼亦與子敬交好,此二人慾將子敬引向何方,真當周瑜猜不出麼?”

劉曄字子揚,九江成德人,光武帝子阜陵王劉延之後,是揚州的大名士。劉曄七歲時母親便因病去世了,劉母臨終前告誡說劉父寵信的一名侍者有諂害之性,擔心自己死後會出亂局,希望劉曄長大後能將其除去。劉曄長到十三歲,認為可以執行亡母遺命了,便提刀斬殺了那名侍者。劉父初時十分震怒,待前來告罪的劉曄道出原因,劉父十分驚異,便沒有責罰他。那位以臧否人物著稱的許劭避地揚州時見到劉曄,稱他有佐世之才。

陳矯字季弼,廣陵東陽人,曾如許多徐州名士一般避亂江東,策聽聞他的賢名曾禮聘過他,然而他不肯應命,轉而避亂東城,複辭袁術之命,回到故鄉廣陵郡居住。廣陵太守陳登十分敬重他,請他出任郡功曹,並派遣他赴許都朝廷貢獻方物。年初時權渡江徵廣陵,亦是他臨危之際再受陳登之命,赴曹操處求來救兵。

“鄭寶擁兵江淮間,狡桀驍勇,為一方所憚。去歲秋冬之際,鄭寶欲驅略百姓遷往江南,以劉子揚高族名人,強逼他出面倡導此謀。劉子揚不願就範,奈何勢單力薄,無以反抗。恰逢曹操遣使至揚州,劉子揚設計引鄭寶前去拜謁朝廷使節,然後便於酒宴間,親自取佩刀擊殺鄭寶。”一瞬不瞬地盯著魯肅的眼睛,周瑜一字一頓,“此事,子敬當真不知?”

魯肅沉默有頃,終是長長嘆一口氣,恢複了平日裡的爽直磊落:“事已至此,肅便不再相瞞。肅的確有意北投許都,但子揚之信乃是於一年前送達,彼時肅重孝在身,既無意成行,久居喪於廬中,亦委實不知天下事。直到今年六月季弼來訪,告以江東生變,並勸肅往依子揚,肅盤桓再三將要成行時,季弼方以實言相告,雲鄭寶已死,子揚已北投許都。而肅所以盤桓再三者,惟覺有負公瑾耳。”

面對魯肅的坦誠以告,周瑜露出贊賞之色,頓了一頓,亦直言問道:“子敬所以欲轉投許都,可是對江東新主缺乏信心?”

“貴主年不過十九,未為海內所忌憚,的確令肅心存顧慮。”

朗聲一笑,周瑜揚起雙眉道:“昔馬援答光武雲‘當今之世,非但君擇臣,臣亦擇君’。我主親賢貴士,納奇錄異,實英主也。且我聞先哲秘論,承運代劉氏者,必興於東南,推步事勢,我主應正是應天歷運之人,終將建立帝業,以協天符。此正乃烈士攀龍附鳳馳騖之機,子敬萬勿北去。”

魯肅為人率性豪放,是個十分“敢言”之人,當年在居巢時便直言對漢室複興已不抱希望,此生之志惟佐明主、開帝業、建功封侯、圖畫雲臺。周瑜向來洞察人心細致入微,這一番言辭,可謂正中魯肅下懷。

果然,隨著周瑜侃侃而談,魯肅原本萎頓的腰身立時挺直,複沉吟半晌他終是苦笑一聲:“公瑾行事果決,手段強硬,當年東城借糧之時我便領教過的。事到如今,我還有其他選擇麼?”

淡揚下頜,周瑜笑得一派閑適:“不錯,你沒有了。”

第二天權便在周瑜引薦下召見了魯肅,言談間果然甚為愉悅。直至眾賓罷退,魯肅亦辭出,權複將魯肅獨自引還,二人繼續合榻對飲。

“今漢室傾危,四方雲擾,孤承父兄餘業,思有桓文之功。君既惠顧,何以佐之?”

“昔高帝區區欲尊事義帝而不獲者,以項羽為害也。今之曹操,猶昔項羽,將軍何由得為桓文乎?肅竊料之,漢室不可複興,曹操不可卒除。為將軍計,惟有鼎足江東,以觀天下之釁。規模如此,亦自無嫌。何者?北方誠多務也。因其多務,剿除黃祖,進伐劉表,竟長江所極,據而有之,然後建號帝王以圖天下,此高帝之業也。”

“今盡力一方,冀以輔漢耳,此言非所及也。”

當權和魯肅的這段對話流傳出來時,別人還好,張昭卻毫不掩飾其厭惡地道:“魯子敬年少粗疏,謙下不足,未可用也!”然而權不以為意,益加貴重魯肅,又賜魯母衣服幃帳、居處雜物,轉眼間魯家已同舊時一樣富有。

荊揚一統、據長江為朝廷外藩是此前策對自己的定位,時至今日權還如此想麼?“此言非所及也”,這是權的真心話麼?忠謇方直的張昭對漢室還是有感情的,他因“建號帝王”的大膽言辭而厭惡魯肅也情有可原,只是在他心裡,漢室真的還有複興的希望麼?——那麼周瑜呢?此前從未在公開場合說過悖漢之語的他又是如何想的呢?

“吉月令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綿鴻,以介景福。”

“吉月令辰,乃申爾服。飾以威儀,淑謹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

“以歲之吉,以月之令,三加爾服,保茲永命。以終厥德,受天之慶。”

建安五年的最後一天,權為我補行了笄禮。三加禮成之後,站在一派隆重之中,我知道在人們眼裡,頭戴華麗釵冠、身著大袖禮衣的我已是一個大人了。只是我萬萬沒想到,在我成為一個大人的這第一個夜晚,便經歷了人世間的一場悲喜。

伴隨著一個女嬰呱呱墜地的哭泣聲,雲依輕輕閉上了她那雙曾如清波橫流的眼睛。之前因生産而痛苦不堪的面容,此刻竟帶著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恬靜安詳。

——死生契闊,與子成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這個如雲朵般婉麗柔美的女子,竟讓自己的生命以這樣決絕的方式同策連結在一起,永遠定格在了建安五年。

“周夫人,你不要太傷心了。”

當我看到小喬的手輕輕撫上雲依正在變得冰冷的臉頰,我強忍住淚水這樣說。我剛剛感受過這雙手,笄禮上,這雙手為我束發正笄,柔荑般綿軟溫柔。——不該的,這樣一雙手不該觸碰任何冰冷,這樣殘酷的冰冷。

抬起頭,那雙同樣如清波橫流的眼睛凝視著我,半晌,又慢慢轉向悠遠浩渺的夜空——

“我不傷心,姐姐去了她想去的地方,見她想見的人,我又何必傷心?”

輕輕地,她推開門,銀色的月光宛如輕紗般鋪陳進來,我似乎看到一個鐘靈毓秀的靈魂踏著這輕紗鋪陳的路,緩緩飛昇天際。

子夜的更鼓聲遠遠傳來,辭去舊歲,迎來新春。輕輕地,我撫摸著權懷抱中那個初生的美麗女嬰,閉上眼,靜靜感受她體內奔騰著的、源自策的血液。

當建安六年的第一縷陽光普照大地,權輕輕將她托起,看著沐浴在晨光中那無比新鮮的面龐,權為她取了一個充滿希望的名字——晴。

注釋:

[1]烏程,今浙江湖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