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的猝然離世像一道晴天霹靂,割裂了江東的天空。策離世前雖領有吳郡、會稽、丹楊、豫章、廬陵、廬江六郡,但深險之地尚未完全控制,而各方豪雄散佈州郡,自北方南渡避亂的流寓之士只顧自身安危去就,未有君臣之固。權接掌的江東就像一葉孤舟,行駛在風雨欲來的江面上,隨時可能傾覆。

我從未見過周瑜那樣的眼神,幽深靜穆如夜,冷肅銳利似冰,坐鎮吳中,他將令頻傳,嚴兵以待,劍未亮,四方奸宄膽寒,六郡豺狼震懾!

可還是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韙,而這率先發難者不是別人,正是我們血脈相連的堂兄孫暠。作為叔父孫靜的長子,孫暠被策委以重任,以定武中郎將的軍階屯兵烏程[1]。不料策屍骨未寒,他竟整頓兵甲,欲襲取會稽而自立,多虧會稽吏士上下齊心,嬰城固守,表示誓死效忠新主,方才迫使他退兵。

趁喪奪權者固然難以得手,可因對新主缺乏信心而欲另謀高就的亡叛者卻像透過窗縫流動的風,堵也堵不住。而這些亡叛者最集中的逃亡地是——廬江。

江東六郡,除權自領會稽太守,吳郡、丹楊、豫章、廬陵四郡的太守朱治、吳景、孫賁、孫輔非孫氏宗親即父兄故舊,唯一的例外便是廬江太守李術。當初基於對李術才幹的賞識及開拓汝南、繼而逐鹿中原的需要,策將廬江郡交付李術這個“外人”之手。可策猝然離世後,李術先是拒不執行新主教命,繼而大肆吸納亡叛,在權移書向其求索亡叛者時,他回複以“有德見歸,無德見叛,不應複還”,公然向新主挑戰了!

如果說堂兄孫暠的背叛更多地是讓權感到傷心,面對李術的背叛,權胸中如烈火般熊熊燃燒著的,則完全是憤怒了。

——“嚴刺史昔為公所用,又是州舉將,而李術兇惡,輕犯漢制,殘害州司,肆其無道,宜速誅滅,以懲醜類。今欲討之,進為國朝掃除鯨鯢,退為舉將報塞怨仇,此天下達義,夙夜所甘心。術必懼誅,複詭說求救。明公所居,阿衡之任,海內所瞻,願敕執事,勿複聽受。”

權先是致信曹操,將曹操所任揚州刺史嚴象之死推罪於李術,以堵死李術向曹操求援的後路,接下來,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他宣佈他將兵臨皖城,親徵李術,而從徵者是以族兄孫河為首的清一色的宗親將領。

面對大軍來襲,李術閉門自守,求救於曹操。曹操不救,城中糧食乏盡,以至於婦女吞食泥丸果腹。絞索已在一點一點收緊,隨著李術最終的倒下,其人的囂張與野心連同整個城池一起,被權的戰靴踏為齏粉——

權,屠城了。

四方平靖後的首次堂議,周瑜儀容莊重地行至階下,伏身向權施以大禮:

“拜見主上!”

在策的時代為禮尚簡的諸將賓客驚疑不定地愣了半晌,複面面相覷一陣,呼啦啦起身至階下,拜倒一片:

“主上——!”

以一場血色濃稠的勝利為平叛的終點亦為立威的開端,權向天下昭示,他是新一任的江東之主——名副其實的江東之主。

建安五年十月,在策遇刺身亡六個月後,中原那場舉世矚目的大戰以曹操的全面勝利而告終。在這場歷時一年的大戰中,無論是作為序幕戰的白馬之戰、延津之戰,還是最終在官渡的主力決戰,曹操的奇謀百出、果決善斷都給人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他真的是一位非常可怕的對手。反觀袁紹,本來坐擁四州,兵多將廣,地闊糧豐,在實力上佔據著絕對優勢,可他的剛愎自用、優柔寡斷給了對手扭轉乾坤的機會,最終他的七萬大軍被曹操斬首、坑殺,他本人只與八百騎倉惶逃回河北。

“曹公新破袁紹,兵威日盛,未知江東可保安否?”

這一天,母親罕有地直接召見一眾文武,憂色滿面地問。她的擔憂絕非多餘,官渡一役得勝伊始,曹操便欲趁江東新喪、人心浮動之際揮戈南下,多虧在許都朝廷任侍禦史的張紘以“乘人之喪,既非古義,若其不克,成仇棄好,不如因而厚之”力諫,方才放棄。之後曹操表權為討虜將軍、領會稽太守,算是以朝廷名義正式承認了權的江東嗣主地位。可誰都知道,這樣的“友好”只是暫時的。

母親話音落地,堂中氣氛出現了片刻的凝滯。想來這句話若由權問出,只怕有怯懦之嫌而被人恥笑了去。可由一位剛剛經歷了喪子之痛的寡母哀哀說出,倒像這滿堂的七尺男兒連一對孤兒寡母都保護不了似的。

果然,短暫的靜默過後,一向以豪勇著稱的董襲慷慨陳詞道:“江東地勢,有山川之固,而討逆明府,恩德在民。討虜承基,大小用命,張公秉內政,襲等為爪牙,此地利人和之時也,萬無所憂!”

這番話說得氣沖霄漢,眾文武都不禁被激起血勇之氣,紛紛表示必盡忠竭力扶保新主,衛護江東。

輕輕頷首,母親露出欣慰的、細察之下又頗有幾分意味深長的笑容。在又說了一些感激和鼓勵的話後,她轉向張昭道:“怎麼多日不見公瑾?”

張昭恭敬答道:“公瑾說有要事需前往曲阿辦理,具體何事卻不肯透露,只說十日必歸。算算日子,想來這一兩日內便該歸返了。”

“曲阿?”母親聞言不由微微蹙起眉頭,思索片刻,搖頭笑道,“公瑾這孩子,做什麼這般神神秘秘的?”

謎底很快便揭曉了。此刻,在一處修治得甚為雅緻的館舍內,母親正同一位老夫人敘話。而這老夫人不是別人,正是魯肅之母。

建安三年,隨周瑜入吳的魯肅剛剛見了策一面,便因祖母去世而不得不扶靈返鄉。此後他在東城結廬守孝,家眷則留置曲阿。身在東城的魯肅一開始還和周瑜保持書信往來,至今年四月策離世、江東遭逢大變,卻突然斷了音訊。眼看魯肅孝期已滿卻全無歸來跡象,周瑜意識到他大約對江東新主缺乏信心而欲轉投他人。魯肅生而失父,由祖母撫養長大,祖母既已去世,便只剩母親一位親長,無論如何不會棄之不顧。於是乎周瑜徑直前往曲阿將魯母遷來吳縣,來了個先下手為強。

“劫匪”——侍立在母親身後,我腦子裡倏地冒出這兩個字。可是不像啊!——我望著對面站在魯母身旁的周瑜——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怎麼看都不像啊!但這明明、這明明就是劫匪行徑嘛!然而,被“劫持”的魯母顯然不這麼認為。眼見魯母滿面慈愛,對周瑜言笑晏晏,幾如一對親生母子,我淩亂了。當然,我絕不會是最淩亂的那一個。

當頭發很淩亂,衣衫很淩亂,顯然淩亂地疾馳了一路的魯肅破門而入,又驚又急又氣地手指周瑜“你、你、你”了半天卻“你”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直到被魯母斷喝一聲“逆子,休得對公瑾無禮!”才悚然而止時,我在魯肅臉上看到了一種類似於捱了當頭一悶棍,眼前金星亂舞的表情。

“犬子無狀,讓太夫人見笑了。”魯母欠了欠身子道。

直到此刻,魯肅才像是猛地意識到什麼,定睛向堂上高坐者望去。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趕忙躬身施禮,魯母面色稍霽,又撫慰地看一眼周瑜,方清了清喉嚨道:“這兩年你回鄉守孝,闔家老小全賴公瑾照拂。前些日子我病了一場,公瑾送醫送藥,又親自前來曲阿探看,我不忍他百忙之中還時時記掛,這才想著遷來吳縣居住。得友如此,你不思報償,反要怪罪於他麼?也罷!鄭寶之流,你願投便投,只把老身一人留在吳縣便是!雖無孝子侍奉膝前,有公瑾在,想來老身也不至晚景悽涼!”說著她以袖掩面,竟哀哀啜泣起來。

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再看看面如土色的魯肅,我想,我有點開始同情他了。

正當此時,周瑜不失時機地上前一步,先向魯肅一揖到地以為賠罪,然後挽住他手臂,輕笑道:“瑜已恭備薄酒,為子敬接風洗塵,還望子敬暫息怒氣,撥冗賞光。”

垂頭喪氣地望著周瑜,魯肅的眼神無奈中又透著忿忿,那樣子彷彿在高叫:連吳侯之母都被你搬來撥冗賞光,我還能如何?

“方今天下豪傑並起,吾子姿才,尤宜今日。急還迎老母,無事滯於東城。近鄭寶者,今在巢湖,擁眾萬餘,處地肥饒,廬江間人多依就之,況吾徒乎?觀其形勢,又可博集,時不可失,足下速之。”

當我陪母親和魯母在內堂用飯畢,又折返回來,悄悄立於門外向裡面張望時,只見周瑜正手執一封書信,邊看邊念。念罷他抬起雙眸,似笑非笑地看著魯肅良久,直到看得對方不自在起來,方才好整以暇地道:“子敬還要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