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箜篌引(第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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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者蔡邕曾因得罪權貴而亡命江海,遠跡吳會,在吳積十二載。有一天有個吳人燒梧桐木做飯,蔡邕聞火烈之聲,知其必為良木,因請而裁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猶焦,故時人名曰‘焦尾’。
初聽桓階講起這個故事時我只是覺得不可思議,一段當柴燒的木頭,只聞其噼啪燃燒之聲便斷定它必是一塊制琴的良木,蔡邕的一雙耳朵,究竟是什麼做的呀?然而,當我聽到周瑜肯定的答複,意識到這把身世不凡的名琴此時此刻就橫陳在我面前時,我簡直,我簡直——“太不可思議了!”我忍不住驚呼。
一指豎於唇邊,周瑜微微蹙起眉頭看我。雙手掩了口,耳邊驀地響起他剛剛“端坐琴前,如晤對長者,緬懷先賢,莊敬而意遠”的話來,雙頰熱了一下,我趕忙正襟坐好。
淡淡一笑,他抬手撥響一串音符,那揮灑自如的意態就彷彿他正隨手將一把珍珠拋落玉盤。
正是那日我彈過的《林鐘意》。
“《林鐘意》雖是一支小曲,然抹、挑、勾、剔、擘、託、打、摘右手八法俱全,可謂絕無僅有。且全曲中七次出現‘疊蠲’,高潮部分的‘飛吟’亦是一大亮點。加之此曲古樸蒼勁,意境幽遠,確是不可多得的入門佳曲。”
一連示範了幾遍,他沉息抬首,眸中閃耀著點點溫暖的笑意:“尚香,你來試一下吧。”
時間倏忽流過,轉眼庭院中的石榴花都開了,而流蘇樹的花正開到全盛,於是院中紅紅白白,就那麼鮮明地對峙著,兩軍打仗似的。
我的進步飛快,自己都詫異。莫非周瑜說我“很有天賦”的話是真的?——是真的麼?是真的麼?姑且認為是吧。嗯,是的!是的!我快樂地想。
這一天,周瑜彈奏起一支新曲,與以往那些清和雅正的琴曲不同,這支曲子,竟給人一種驚心動魄之感,曲行至高潮處,我只覺一顆心快要從腔中跳出來了!
“這曲子叫什麼名字?”一曲奏畢,我脫口問。
“箜篌引。”待情緒平複,周瑜抬起頭,慢慢答道。
“誰作的?”
這次他卻不馬上回答我,而是反問:“但不知尚香從此曲中聽出什麼?”
“……湍急,峭拔,義無反顧。”凝眉想了許久,我一字一頓地說。
“湍急,峭拔,義無反顧……”他的眸光似乎閃動了一下,低眉沉吟片刻,他娓娓道來:
“《箜篌引》者,朝鮮津卒霍裡子高之妻麗玉所作也。一日子高晨起撐船,見一白首狂夫,披發提壺,亂流而渡,狂夫的妻子追來攔阻不及,眼見自己的丈夫墮河而死,於是援箜篌悽愴歌曰:‘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曲終亦投河而死。子高歸家,將此事述與麗玉,麗玉傷之,乃引箜篌而寫其聲,聞者莫不墮淚飲泣。麗玉以其曲傳鄰女麗容,名曰‘箜篌引’。”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低低重複著這十六個字,我的心竟莫名揪緊。
——湍急,峭拔,義無反顧得驚心動魄!
抬首去看周瑜,他也像正陷入某種沉思中。
明知渡河便是死亡,卻依然義無反顧,這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我想,我有點懂了……”良久,我喃喃自語道。
“哦?”周瑜揚了揚眉。
“我想……”耳邊再度回響起那盤旋天地間的悲愴之聲,眼前則浮現出湍急的河面,風掀起驚濤駭浪,吹亂白首狂夫的長發,他不顧一切地向河心走去,直到被滾滾激流吞沒,消失於茫茫天地間——
“或許有一千一萬個不渡河的理由,可對於白首狂夫來說,所有的理由都比不上他要渡河的那一個。嗯……就像屈原大夫,為那樣的國那樣的王,真的值得去死麼?可或許,那就是他的……他的一種堅守——對,堅守!哪怕他的國他的王再壞再討厭,那也是他的堅守,能讓他蹈死而不顧的堅守!”
自始至終,周瑜一直很認真地傾聽著,直到我說完,有些忐忑地觀察著他的反應,在若有所思地凝眸看了我一會兒後,他一點一點笑出來——
“你知道麼尚香,珊珊在聽完這支曲子和這個故事後問我:那白首狂夫真的不是瘋子麼?”他很是開懷地笑起來,“一種堅守……”低低地重複了一遍,他再度開懷地笑起來,“我很高興你能這樣想。”
垂了睫,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與此同時,心湖上另有一片漣漪輕輕漾開——為什麼策他們就不能這樣好好聽我講話呢?每次我想認認真真地說點什麼的時候,他們總是打斷我:“小丫頭懂什麼呀?”真是可惡!
用最快的速度生完氣,我又忍不住問道:“那白首狂夫的妻子呢?珊珊是如何看她的呢?”
“她為她的死而傷感。”
“是挺傷感的……”我替珊珊也替白首狂夫的妻子嘆了口氣,“不過,她是懂得她的丈夫的吧——雖然她試圖阻止他,不然,她又怎麼會同樣義無反顧地追隨他而去呢?同樣的,這也是她的堅守吧……”
周瑜靜默下來,眸心如微風吹過的湖水微微漾動,“那麼尚香呢?”片刻後他問,“尚香心中,可有什麼是要牢牢堅守的麼?”
“我的夢想!”我大聲道,“我的夢想就是我的堅守。”
“那麼,尚香的夢想是什麼呢?”他微笑著問。
垂睫頓了一下,我有些頑皮地抿嘴一笑:“我要去雒陽!”
乍聞“雒陽”二字,他卻似乎恍惚了一下,蜻蜓點水般,極短的一瞬,短得彷彿只是我的一個錯覺。然而我並未多想,只因我忽然想起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那……珊珊是不是不喜歡這支曲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