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母親並未讓這驚呆了的表情在我臉上停留太久。

“今天……誰求情也沒用!”

像是驀然下定了某種決心,輕輕吸了口氣,她抬帕拭去腮邊淚水,將這句話又重複了一遍。然後她揚起弧線依然美好的下頜,對著策道:“帶著你的弟弟們下去吧。”

“母親……”策還在做最後的爭取,她卻已沉下目光,重又面如凝霜,讓人不禁懷疑起她方才的流淚只是一場錯覺。

最後回頭看我一眼,策終於無可奈何地帶著權他們退出去。我看著他們的袍角依次從身邊掠過,一顆心不由一點一點涼下去。

不是吧!不至於吧!從前罰歸罰,可罰跪也好,禁足也好,只要策他們來求求情,母親一般也就算了。可今天——

她不會真的打算讓我一直這麼跪下去吧?

就在我心驚肉跳地這樣想著時,母親的裙腳進入視野:

“你就跪在這裡繼續思過,好好想想該怎麼做個好女孩兒。什麼時候想通了,什麼時候起來找我。”然後她吩咐門口的兩名侍女,“你們也都下去吧,這裡不需要人侍候。”

就這樣,所有人都離開了,偌大的廳堂裡,只空蕩蕩剩下我一個人。廳門沒有關,想是母親要隨時監視我有沒有偷懶?還是她要昭告整個周家上下,我做錯了事在接受懲罰?

慢慢咬住下唇,我忽然很想哭:我不是都已經道歉了麼?我也知道錯了!哪怕讓許阿婆拿根針紮回我幾下呢!酸澀湧到鼻間,還未來得及沖上眼端又被我猛地擠壓回去——我不哭!深深吸一口氣,我的倔強泛上來——我幹嗎要哭?不就是跪著麼!跪就跪,有什麼了不起!

心裡這樣想著,兩個膝蓋卻不肯爭氣。此前因存著僥幸與希望,加上一直有人分散注意力,還未覺得怎樣難過。可到了這會兒,僥幸沒有了,希望破滅了,整個大堂中靜得一絲風聲也無,兩膝上的痠痛感這才泛上來,一股腦兒泛上來,我不禁咧了咧嘴。

思過,思過,思過!我到底思什麼過?重心後移坐在兩只腳上,我一面伸手揉著膝蓋,一面氣鼓鼓地想——憑什麼四位兄長每日裡擊劍騎射,不亦樂乎,我卻連碰一下都不行?做個好女孩兒?每天躲在房間裡繡花?我才不幹呢!

驀然燃起十二分的勇氣,我將雙拳握在胸前,決定與母親抗爭到底!偏偏這個時候颳起一陣風——好香!我用力吸了吸鼻子——莫不是炙肉的香味兒?

炙肉!我很快確定下來,今天晚飯是吃炙肉!可晚飯不是在母親房裡用麼,明明隔著一重院子呢,怎麼會——我鍥而不捨地吸著鼻子——怎麼會聞到呢?……啊,真香啊……太香了……

一陣嘰裡咕嚕亂響,我的肚子猝不及防地叫起來。我彷彿聽到一個聲音在耳邊麻酥酥地喚:“想吃炙肉麼?想吃就妥協吧,妥協吧,妥協吧……”

故意的,絕對是故意的!——嚥了一大口口水,我不禁又羞又惱——太、太、太,簡直太過分了!明明知道我最愛吃炙肉!

時間在一點一滴流逝,隨著那惱人的滴漏的響聲。炙肉的香味兒慢慢地淡了、散了,天色暗下來,夕陽收去最後一抹琥珀色的餘暉,取而代之的,是一泊潔白的月光從我身後流瀉進來,將我的身體在地面上拉出長長的影子。

他們都知道了吧?珊珊、珊珊的母親袁夫人,還有……整個周府,都知道我在受罰了吧?

也不知是這樣一個事實令我更羞惱,還是吃不上炙肉肚子咕咕叫令我更羞惱,我的雙頰像是燃起了兩團火,隨著兩個膝蓋火辣辣的痛感越來越盛,我感到自己整個地燒起來了,眼眶中卻有點點濕熱的東西在彙聚。我要出去透透氣,我必須出去透透氣,但不是去母親那裡,不是去向她妥協——

我爬上了房頂。

在我們搬來前,周家將這棟大宅做了一番整修,但因時間倉促,這間大堂的整修直到近日才算告竣,因而通往房頂的梯子還沒來得及搬走。

是一名侍女最先發現了我的“失蹤”,她端著一盞茶水走進廳堂——原來母親還知道我會口渴——只一會兒又走出來,她在庭院中四下張望,望了許久又愣了許久,才終於慌裡慌張向後院跑去。

母親來了,後面跟著策,再後面是權、翊、匡。母親還算持重,盡管疾步而行,卻仍不失侯夫人的淑儀,策卻幾乎是小跑著來的,權、翊、匡也走得腳底生了風似的。一行人進入廳堂,我便聽見自己的名字被此起彼伏地呼喊起來:

“香兒!……香兒!……香兒!……香兒!……”

我靜靜地聽著,耳邊卻雜沓地響起噠噠的馬蹄聲,啾啾的馬嘶鳴聲,叮叮的刀戟撞擊聲,和嗖嗖的羽箭破空聲……

“哇,策哥哥你騎在馬上好威風啊!讓我也騎一下行麼?”

“這柄劍是父親送三哥的生日禮物麼?真好看,嘖嘖,太好看了!”

“權哥哥,權哥哥,你的弓給我拉一下好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