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三,濟南府欽差行轅。穿著一身灰色市布夾袍的劉墉坐在書房內的太師椅上,站在一旁的養子劉錫朋正在將一封從諸城老家送來的急信拆開。

這封信是北海軍情報局的人在五天前派人秘密送到諸城槎河山莊的,信封上寫的是“石庵公道啟”,落款是“維揚末學焦理堂”。理堂,是焦循的字。

劉家對送信人無所顧忌的上門行為是又氣又怕,然而他們根本不敢將對方扣下送交官府,也不敢把信瞞下不送,於是只得讓回家祭祖、屁股還沒坐熱的劉錫朋趕緊把信給送去濟南。此人是劉墉的養子,因劉墉無子,所以族兄弟劉墱便過繼來一個。

要知道如今北海軍的兵鋒已經逼進了五龍河一線,距離萊陽縣城就隔著一條孫河;翻過兩道山,走上四百多里,就是諸城。不過人家有大鐵船和炮艦,真要打的話肯定不用這麼麻煩,從膠東半島南部的潮河入海口登陸,向北直插一百多里,翻過九尖山就到了。

焦循為什麼會給劉墉寫信呢?

話說在乾隆四十四年,16歲的焦循參加童子試,而劉墉正是當時的江蘇學政。之後焦循順利進入官學,因算學基礎紮實,成績出色,得到劉墉賞識;又受對方的指點,從《毛詩》入手學習經學。從這一點來說,劉墉和焦循也算有師徒之誼。

焦循其實很早就有了這個想法,不過直等到他回了北海鎮,得知清廷派劉墉欽差山東,這才決定給當年的老師寫封信,規勸一番。他把這想法和趙新說了,趙新雖不以為然,可還是同意讓情報局的人負責傳遞。

在趙新看來,槎河山莊劉家雖然不是什麼大地主,也素有清廉儉樸之名,並且在整個山東民間有著一呼百應的能力,但他們是一根緊緊纏在滿清這棵大樹上的樹藤,跟北海鎮是天然的死對頭。

諸城劉氏一族是明代中期從徐州遷到山東的,在之後的百餘年時間裡都是以耕種為生,屬於社會下層,一直到了天啟年間才有人補為“諸生”,算是踏入了科舉之路。

從順治九年到滿清乾隆五十四年,劉家在一百四十多年的時間裡,相繼出了32個舉人、11個正牌進士,三品以上官員多達8人。尤其是劉墉的父親劉統勳,乾隆二十六年出任東閣大學士兼掌禮部、兵部事務,之後又當上領班軍機大臣,被乾隆帝稱為“不愧真宰相”。至此,劉家終於成為比肩桐城張家,聞名海內的漢人仕宦大族。

另外從順治六年漢人遷出北京城內迄今,被皇帝賞賜住在北京城內的漢人大臣前後只有兩家;一個是護國寺的張廷玉家,再一個就是驢市衚衕的劉家。如今隨著劉墉升任內閣學士,率軍出鎮山東,劉氏家族又達到了一個高峰。

焦循給這樣的人寫信,除了能在心裡膈應一下對方,毛用都沒有;趙新甚至覺得,能不能膈應到還兩說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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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四十八年】 【】

當劉錫朋在劉墉的注視下,拆開信封上的火漆,取出信紙掃了兩眼,頓時色變,輕聲道:“父親大人,信中多是悖逆狂妄之語,焦裡堂此人用心實在險惡!”

“念。”

“這......”

“念!”

跟幾年前趙新在大沽口潮音寺遇到時相比,劉墉的面相幾乎沒什麼變化,只腦後的頭髮白的更多了,古銅色的方臉腮頰凹陷了不少。此刻他半眯著眼睛,側身凝望窗外雪景,有點像雪天河灘上覓食的一隻老鸛,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實際上,此時的劉墉在腦海中回想起了十幾年前在揚州見到的那個年輕士子,他對那些家貧仍刻苦求學的年輕人都會特別關注。在他的心目裡,焦循是個很有才華的青年,而且還侍母至孝,這樣人怎麼會背叛朝廷,投靠趙新那個不學無術的反賊呢?

“石庵公函丈:方馳尺牘,旋損今翰。聞公經略山東,循想當年,猶將感嘆,而況循弱歲奉手,自非木石。今曉以大義,望公納之。

夫天下者,中國之天下。惟滿清者,竊神州陸沉之際,遂乘多難,竊踞中原,以一家一族荼毒萬姓萬民;豢其醜類,坐食齊民,厚祿高官,合薰於蕕,以逆為正。昔王者一統,治服四夷,春秋大義,首言尊攘;五胡亂夏,再傳而滅;蒙元乖戾,百年而絕。今北海天降聖人,率群雄而拓地萬里,解民生之倒懸,開民智,興民權,光復神州,旦夕之間。誠哉天道好還,合當應讖。

公熟於史漢,博通內典,當知可乘而不可抗者,時勢也。公父子兩代清廉,世居東省之地,以通達之學,兼博辨之才,耕讀傳家。昔者劉文正公清介持躬,克身守己,名播海內。石庵公清正廉明,不阿權貴,天下人無不服公品宜,至以包孝肅比之。今風雲時變,北海軍摧枯拉朽,滿清時日無多,公雖力挽,終無所救,荒園易主,繞樹無依。苟有愛天下之心者,於此之時,宜何擇焉?

恃公與循有恩,故敢傾吐肺腑,言之不慚,足下以為何如,幸明詔之。臘不盡十日,弟子循惶恐上言。”

劉錫朋唸完後,書房內陷入死一般寂靜,只能聽到那座御賜自嗚鍾單調而枯燥的“咔咔”走字聲。過了一會,劉墉淡淡的自言自語道:“焦裡堂,你給我寫這樣一封勸降信,是想在本官心裡扎一根刺兒,還是想借此離間我與皇上的君臣之誼?荒唐可笑!”

他的聲音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門外站崗的侍衛肯定能聽到。說罷,他便從劉錫朋手裡取過信紙,隨手攥成一團扔進了跟前的炭火盆裡。轉眼之間,兩張信紙就被火苗燎為灰燼,燒的一絲不剩。

“你替我給槎河那邊寫封信,告訴他們,如果北海賊再敢來,直接拿了送官!”

劉錫朋愣了一下,正要再說,就見劉墉瞪著那雙三角眼看向門外,心中猛的一驚,隨即躬身道:“是。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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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四十八年】 【】

“你先下去吧。”劉墉心裡嘆了口氣,這個養子實在有夠笨的!要是侄子劉鐶之在,肯定明白自己的意思。

“是。”

打發走了養子,劉墉點上一袋煙,悶頭抽了起來。實際上趙新還是猜錯了,別看劉墉把信讀完立刻就給燒了,可他的心裡已經亂成一團糟,焦循的這封信把他因過年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緒給徹底攪亂了。

是啊,荒園易主,繞樹無依。滿清的一大幫子人可以跑到廓爾喀去,可自己都七十三了,難道也要跟著爬上雪域高原,翻越重重大山,去當個域外的孤魂野鬼麼?

當然,想讓他投靠北海鎮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且不說他父子兩代深受滿清三代帝王知遇之恩,當年乾隆親自到驢市衚衕的劉宅探病之時,因為門閭狹窄,連轎子頂都給揭了,這樣的待遇在漢臣裡是從未有過的。

更何況,自從在退蛟站那次見到趙新,得知他老婆是《一柱樓詩》案裡沈家的唯一後人,劉墉就知道自己跟北海鎮之間絕不可能善罷甘休。實際上這也是乾隆放心派他坐鎮山東的原因,別的漢臣會投降,劉墉絕不可能。

其實何止一個《一柱樓詩》案,閻大鏞的《俁俁集》案、殷寶山的《岫亭草》案,都是由他引起的。

《俁俁集》案倒還罷了,只死了個閻大鏞,其餘人等流放;可《一柱樓詩》案死的人就多了。得虧當時滿清朝廷從上到下正忙著處理徐家的事,且聲勢之大足以達到整治江南士風和厲行禁書的目的,小秀才殷寶山一家這才逃過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