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根結底,劉孟仁還是不瞭解北海鎮。不過這也正常,他一個偏遠山區的縣衙司吏,就算再如何耳目靈通,也頂多是一縣之地的十里八鄉,不可能對遠在數千裡之外、而且還被滿清嚴厲封鎖訊息的“北海賊”有個正確的認識。

四年前北海軍攻打榮成、文登二縣,在周邊鄉村招募貧苦農戶的時候,劉孟仁還只是個戶房的書吏。後來北海軍走了,原來的知縣和典史都被朝廷革職問罪,六房的人也都來了個大換血。新任縣令周履端上任後,他靠著巴結行賄周履端的長隨和幕僚,又透過曲線策略討好知縣夫人,掏空家底,連借帶湊的孝敬了一千多兩銀子,才當上了戶房典吏。

如今劉孟仁才幹了不到兩年,借的銀子還沒還完呢,北海軍來了。而且跟四年前不同,北海軍這次連新衙門的牌子都掛出來了,明擺著一副紮根不走的架勢。

面對老婆在家不停的數落埋怨,劉孟仁考慮了一天一宿,最後決定賭一把,趁著“新朝”初來乍到之際,帶頭投靠,以求博取富貴。他今天來拜見孔紹安,是希望給對方留個好印象,再想辦法繼續接管文登縣每年的包攬錢糧工作。

誰知孔紹安上來沒說兩句就提到了“順莊冊”,這如何不叫他緊張?雖說劉孟仁對文登縣六都五十里的私冊在誰手裡是一清二楚,可一旦說了,文登縣的宗族大戶他就要得罪光了!

“順莊冊”的全名為“順莊實徵冊”,在某些省份也叫“紅簿”、“魚鱗簿”、“廒軍簿”;裡面羅列了全縣各戶應納的糧、銀、米數,推收和稅收的變動情況,以及土地歸屬權的變動,是查清基層賦稅和耕地情況的重要依據。

每年八月之前,縣衙就要確定下一年應徵的錢米總數,然後由戶房典吏召集裡書、甲書按照本縣應稅的田畝數及稅則,分配到各都、圖、裡、甲的花戶頭上,再將其登入到冊籍上,呈報縣令。

之後各州縣要在十月底之前,將“實徵冊”報送本省布政司鈴蓋印信,於第二年開徵前再發還各州縣。縣衙戶房會根據冊子上的資料開出滾單也就是三聯稅收通知單,裡書、甲書要把單子發到每家花戶,讓他們去鄉里或是縣衙自封投櫃。

實徵冊在縣衙和裡書手裡各有一本,按說內容應該都一樣,但是在由下往上的編制過程中,書吏手裡的那份實徵草冊才是最原始、最真實的基層實徵底冊,也叫“私冊”,而放在縣衙的這本叫“存縣之冊”。

從古至今,無分貴賤,不想交稅是所有社會人的天性,納糧的花戶為了逃稅敢糊弄縣令,但卻瞞不住書辦,主要是因為他們手中的“私冊”能夠隨時跟蹤人戶與田產的轉移與買賣,知道該向誰去徵收錢糧。

因為朝廷不給底層胥吏發工資,想當裡書這種肥差就要花錢,還得給戶房的相關人員送規費、請酒席,上下勾連、營私舞弊就成了必然。他們首先會在“存縣之冊”上做文章,一般採用的手段是字跡潦草,或是將稅則款項羅列繁多、計量單位寫的晦澀冗長,即便是縣令看了也如同天書一般。

個別縣令因為完不成稅賦任務被逼急了,就會主持編纂實徵冊或者清丈土地,透過重新編制丈量冊等方式來獲取對於鄉村人丁土地等稅源的掌控;也有的會採取“殺雞給猴看”的方式,私下協議花一大筆錢買回私冊的控制權。不過等這一任縣官任期結束調走了,下一任又得回到老路上。

對孔紹安來說,他固然可以透過工作隊下鄉重新清丈土地和編纂戶籍冊掌握地方實際情況,但勢必會將工作隊的大部分精力都浪費在和宗族大戶、花戶們鬥智鬥勇上,不耗個一年半載的不算完!

所以北海軍工作隊在下鄉之前,必須要掌握“私冊”的下落,甚至提前拿到,這樣才能做到心中有數,有的放矢。

劉孟仁此時的內心正是天人交戰,喏喏道:“主任,另一份實徵冊,不在小人手裡......文登一共是六都五十里,每裡各有一冊,此事須去問那些里長和甲長就清楚了。”

孔紹安一看他這樣子,大概明白了幾分。眼下他正需要劉孟仁這樣的幫著做事,熟悉地方情況,恢復經濟秩序,不能一上來就直接懲辦。他隨即舒展眉頭,想了想措辭,語氣和緩的道:“劉先生,我知道在滿清治下,你們這樣的屬於不入流,要是沒個舉人功名,一輩子最多止步於典吏。很多人更是連個編制都沒有。”

“主任英明!小人也曾讀過幾年書,也曾考過秀才,可實在沒那命,只好託人在衙門裡混了個差事,養家餬口。雖說小人之前擔任的典吏乃是縣衙經制吏目,可那也是五年一任,到期必須退役。”

清代州縣各科房的辦公人員大致分為三類,即典吏、經承和散書。以劉孟仁所在的戶房為例,只有他才有正式編制,其他人都屬於合同工性質。

“嗯!”孔紹安點點頭,問道:“我來和你說說北海鎮是什麼情況。像你和你的手下這樣的,在我們那裡可都是專業管理人才。所謂術業有專攻,僅論在收稅、戶籍和土地管理上的知識經驗,即便是進士出身的翰林跟你相比也望塵莫及。在北海鎮,我們將你這樣的歸類為“技術型人才”,是要享受高薪待遇的。”

劉孟仁雖然不明白啥叫“技術型人才”,可對方在誇自己還是明白的,於是連忙拱手道:“主任言重了,這都是些鄉間的微末閒雜事務,入不得上官法眼!”

“不!正是由於有成千上萬像劉先生你這樣的人,才能構建起一個國家的財政稅收和土地管理體系,沒有你們的辛苦工作,那些高高在上的巡撫、總督和尚書,甚至是皇帝,是根本無法治理好國家的。可是滿清給你們的薪酬待遇實在太低了,所以我以為,與其說是胥吏貪婪,還不如說你們沒有拿到與工作內容相應的報酬。”

聽完孔紹安的話,劉孟仁頓時覺得有一股熱流從心中湧起,鼻子也有些發酸。當了二十多年的胥吏,從來都是聽人說“胥吏之害”、“天下胥吏都該殺”之類的話,今天還是第一次有上官將自己這些人的地位說的如此之高。

的確,自己這些人是貪了些,徇私舞弊的事也沒少做,可問題是朝廷發給自己這些人的工食銀,每年最多不過十二兩或七兩二錢,平均每日不過二三分銀,僅供夫婦一餐之用,就這樣還經常不能足額髮放。另外每月下鄉辦差的交通、住宿、飲食、以及人情往來的開銷要自掏腰包;每逢年節還要給上官和其幕僚親隨送禮;更甚者,遇到災荒年月還會扣減工食銀。要是不以非法手段取之於民,簡直把一家老小往絕路上逼。

劉孟仁擦了擦眼角的溼潤,正想著如何回話時,就聽孔紹安語出驚人道:“在我們北海鎮,像你這樣具有專業才幹的人,一個副縣長都可以當得,要是乾的好,還能當縣長。”

劉孟仁難以置信的望向孔紹安,對方丟擲的大餅把他砸的有點懵。自己這樣的還能當縣丞,甚至是縣太爺?天啊!那可是正牌子舉人進士才能坐的位置。

“覺得很不可思議是吧?”孔紹安微微一笑,繼續道:“北海鎮治下的很多縣長和副縣長都是從大字不識的農民一步步幹起來的,一點都不稀奇。至於他們每個月的薪酬麼,30兩銀子起步,最高的可以拿到50兩一個月。乾的好的話,年底還會有相當於一到三個月薪酬的獎金。”

“啊!這麼高!”

劉孟仁是算老了帳的,稍加心算就得出了450兩~750兩的薪酬區間,而滿清朝廷下一個七品縣令一年的俸祿也不過是45兩銀、45斛米、外加幾百兩的養廉銀。當然了,縣令更得貪,不然他那點銀子也是過不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