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裡鐘鼓齊鳴,從大殿外拾階而上,到殿外低眼看見一雙赤色舄,那衣襬隨著他的腳步微微一蕩,紅色的遮面被摘下,鄭雲情的面目映入眼中,他看上去悲喜不辨,容貌倒是同五年前沒什麼變化,她懶於同此人周旋,轉身就要向殿內去,倏而手腕被他握住,南棠下意識掙了一下,隨即又默下來,任由他扯著走。

跪在帝王面前叩首,發冠上的流蘇長得直垂到地上去,百官和臣子家眷圍在一側觥籌交錯,入耳的沒有那個人的聲音。

他不來也好。

裴帝很是高興,叫人取來一對鐲子送給他們,那正是許多年前她在皇后手上見過的龍鳳呈祥鐲,南棠和鄭雲情再次跪謝皇恩,起身的時候鄭雲情偏頭看了她一眼,眼裡有幾分警告的意味,南棠不得已擠出一絲笑來,目光本想掠過他卻不欲被其身後的人吸引。

那人也在看著她。他的唇角緊抿,慘白的面容枯槁憔悴,眼裡毫無喜色,淒厲逼人的目光毫不避諱地直視著她,盯著她鮮紅的婚服,滿頭金銀珠翠,盯著鄭雲情與她相交的手,像是在詰問,又像是在怨恨……

他居然一直在!

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她抑制住想多看他一眼的慾望偏過頭去。她以為他不會來。可是趙嘉邯怎麼願意錯過任何一次見她的機會,即便是在這樣的場合,以這樣的身份。

鄭雲情察覺她的異樣,拽著她在一側坐下,舉目看見對面的趙嘉邯,他笑著斟滿了酒衝著對面舉杯,頗有幾分挑釁的意味,南棠下意識地用餘光去窺,只見趙嘉邯面色未動,舉起酒來一飲而盡,手中的酒杯卻遲遲不肯放下。

他該有多生氣……

酒水一杯一杯的下肚,趙嘉邯心裡的痛意並未舒減,他看著她像個傀儡一樣,三跪拜、再叩首、戴上那隻鐐銬一樣的鐲子,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別人都稱讚新娘子國色天香,鄭雲情和她如何般配……沒有人記得他們曾經都是有婚約的,鄭雲情親手將自己的心上人送走和親,現在又要來奪他的南棠,憑什麼?憑什麼當年只能對自己俯首稱臣的人現在爬到自己頭上,要奪走他的一切?

怨憤在沉默中化形,恨意從心上扭曲的角落扶搖直上,又有什麼東西墜入谷底,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

他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清醒。

南棠看著趙嘉邯將一壺酒飲盡又起身去拿別人的酒,面上終究動容,而鄭雲情在一側將她的表情收入眼中,聲音裡透出幾分譏諷:“看見他這副模樣,你心裡是不是很難受?”

“好戲還在後頭。”他輕描淡寫地拂了拂衣襬,起身向御座走去。

南棠心上升起不好的預感。

鄭雲情立在殿中姿態優雅,舉止恭和,盡顯一個王爺的氣度,他環顧四方,將目光若有若無的落在趙嘉邯身上,又旋即轉開,“陛下,臣有本要奏。”

裴帝面色無虞,“今日是愛卿的定親宴,愛卿若是有事大可如數說來。”

“謝陛下隆恩。”他躬身一禮,“此事亦非為己所求,乃為他人。”

“臣聞中軍都督僉事趙嘉邯如今已達及冠之年,現下國泰民安,邊疆無戰,臣望陛下能進封其為鎮北將軍歸於臣下所轄,並於京中擇一望族女子,為其賜婚。”

一石激起千層浪。

赴宴的臣子此時大都去窺聖顏喜怒,趙嘉邯生母乃今上胞妹,因為謀逆之罪伏誅,雖然趙嘉邯飽受聖寵如今業已軍功加身,可是誰也不敢妄自揣測陛下對他的心思。

他這是把趙嘉邯往火坑裡推!南棠禁不住看了趙嘉邯一眼,他看起來還似不大清醒的模樣,聽了這話什麼也沒說,這讓她心裡更加不安了。

鎮北將軍說的好聽,誰不知道雍州以北的軍權都握在他鄭雲情手裡,讓趙嘉邯給他做下屬是把人踩在腳底下羞辱,鄭雲情擺明了就是要折斷他的脊樑……

也不知道陛下會怎樣想?

裴玄策坐在御座上向下觀望,鄭雲情神色懇切,彷彿真的是在為趙嘉邯邀功進封,而他的外甥一副不關己身的模樣,幾十道目光徘徊在他二人身上,殿內無人敢言,眾人皆等著他的口諭。

“衍之,跟舅舅說,你可有心怡的姑娘?”

原本殿內尚有幾人竊竊私語,現下恐怕連一根針落地的聲音都能聽見。饒是南棠也沒有反應過來。

時隔這麼多年,再次聽到他的字居然會是從陛下這裡。陛下願意重新認回這個外甥,是不是代表著又要啟用趙家?他又要重新站在朝堂之上,做回趙國公府的世子?

四方望去,群臣及其家眷面色各異,從前依附於趙國公府的臣子自是喜形於色,而反觀鄭雲情麾下的人則無不面上陰翳,數人交換眼神,帶了適齡女兒赴宴的暗中後踱幾步,生怕惹禍上身。

鄭雲情原本成竹於胸,唇邊從稟報時就噙了一抹志在必得的笑,現下僵在面上,難看至極。

他也會有今天。

趙嘉邯三兩步上前,目光直視座上皇帝,語氣不鹹不淡,“臣聞李太尉家有一女名為雲姝,三歲能文,擅琴會舞,母親在世時曾為誇讚,不知今時年歲幾何?可曾許人?”

“李氏何在?”皇帝略正身姿,目光向女眷們掃去。

“臣婦見過陛下。”李夫人年過四十依然風姿不減,褙子和霞帔都是雲霞翟紋,袖口的流雲紋隨著她的動作波動,一套禮行下來看的人賞心悅目,她語氣恭謹,“小女雲姝年過二八,德和二年七月生,八字與世子相合,尚未定親,可成佳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