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識時務者為俊傑,
不識時務者為聖賢。
曾本之又開始給人寫信了,他一提筆便會自動寫下這句不知寫了多少遍的話。接下來,那些先前也曾寫過許多次的內容依次出現在筆下,就在他簽上自己的名字,並準備回到開頭,寫上收信人的名字時,他突然像從前那樣,丟下右手的筆,左手拿起寫滿字的信箋,三下兩下又撕碎了。之後,曾本之在桌面上重新鋪開信箋,略一凝神,竟然將在郝嘉墓前吟誦過的《春秋三百字》重寫了一遍:“別如隔山,聚亦隔山,前世五百次回眸,哪堪對面凝望?一片風月九層痴迷,兩情相悅八面爽朗,三分江山七分歲月,四方煙霞六朝滄桑,生死人妖五五對開,左匆匆右長長。”此一段寫起來如行雲流水,再寫“二十載清流,怎洗滌血汙心垢斷腸”,筆也走不動,墨也化不開,當“十萬不歸路,名利羈羈,錦程磊磊,舉頭狂傲,低眉惆悵。憾恨暗灑,從雁陣來到孤雁去。潮痕悲過,因花零落而花滿鄉”,出現在筆下時,曾本之兩眼模糊,幾顆濁淚擋住視線,在紙上書寫的筆,像是握在另一隻看不見的手裡,寫到哪,寫什麼,不再受曾本之控制。寫過“江漢舊跡,翩若驚鴻,佳人做賊,醜墨汙香”;再寫“千山萬壑難得一石,****但求半觴,漫天霜絨楓葉信是,奼紫嫣紅君子獨賞”,那筆又回到曾本之手裡,狼毫正鋒,一筆一畫一滴墨,都是那驅邪逐惡的閃電雷鳴。“覓一枝以棲身,伴清風曉月寒露,新燭燃舊情,焉得不懷傷?憑落花自主張,只溫酒研墨提燈,泣照君笑別,豈止無良方!宿茶宿酒宿墨宿淚,今朝方知昨夜悔。秋是春來世,春是秋重生,留一點大義忠魂,最是重逢,黃昏雨巷,朦朧舊窗。”寫完最後這些文字,曾本之手裡的筆悄然滑落在硯臺裡,整個身子也隨之滑落在身後的藤椅中。等到他重新站起來,整理信箋時,才發現有太多淚水灑在上面。
曾本之沒有再猶豫,將信箋對摺之後,裝入早已準備好的信封,再封好封口,不待糨糊乾透,提筆在信封上寫下:“本省黃州城外禹王城楚墓遺址處養蜂汽車所載養蜂人郝文章學棣親啟。”
做完這些,曾本之便出門往位於黃鸝路西段的東亭郵局走去。
曾本之很清楚有人跟在身後,一路上走得不緊不慢,直到進了東亭郵局大門,才緊走幾步,趕在盯梢者出現之前,將那封信丟進郵筒,隨後故意錯走到視窗前裝做排隊。當盯梢者走進來時,正好有服務員過來,讓他到叫號機前要了一個匯兌業務的號。曾本之的口袋裡真有一張《長江商報》寄給他的金額為五元的匯款單。年初那家報紙的一位女記者到博物館找新聞,正好碰見像例行公事一樣,定期來博物館轉轉的曾本之。女記者拽著他採訪了一個小時,後來見報變成了一段新年寄語。這是他第三次收到這筆稿費了。第一次收到時,安靜讓他將匯款單裝在信封裡退回去,並附言嘲弄說,應當加上去郵局取匯款的往返公交車票款四元。事隔一個月,對方又將這筆五元稿費寄過來,但沒有加上安靜所說的公交車票款。安靜又讓退了回去,這一次寫在便箋上的話,是說去郵局取匯款往返需要一個小時,請對方按鐘點工的平均價格,加上二十五元后再寄來。想不到對方真的寄了第三次。好在這一次能派上用場。郵局裡的人不多,一會兒就輪到曾本之,他將匯款單遞進視窗,很快就有五個一元硬幣嘩啦啦地滾出來。大概是那些住在翠柳街的作家們習慣就近來這裡取稿費,旁邊的人也將曾本之當成作家了,像看稀奇一樣在一旁小聲議論,難怪現在的作家一點也不風流,原來是沒有本錢風流,五元錢能幹什麼?連一碗牛肉麵都買不起。曾本之不動聲色地拿起五枚硬幣,轉過身來,一下下地全部塞進擺在櫃檯上的印有紅十字標誌的募捐盒裡。像是意猶未盡,曾本之轉身走到盯梢者面前,說給我幾個硬幣。有些不知所措的盯梢者,乖乖地掏出一把硬幣。曾本之只取了四枚一元硬幣,將其投進募捐盒裡。
曾本之沒有留意那人後來的表情,離開郵局,獨自來到楚學院。無論是男是女,盯梢者都只能跟蹤到大門口,偶爾到了楚學院一樓,從沒有人跟著上到六樓。甩掉盯梢者,曾本之反而感到特別孤獨。
今天是星期一,馬躍之又沒來。
星期一鐵定要來的萬乙更是一直沒見到人。
曾本之在自己的辦公室裡待著,他什麼也沒做,只是盯著曾侯乙尊盤彩色照片發呆。
情況的確像安靜偷聽郝文章與曾小安說的那樣,辦公室裡掛著的曾侯乙尊盤彩色照片是後來拍攝的,相比最早拍攝的那幅曾侯乙尊盤黑白照片,各種細微的差異,曾本之早已爛熟於心。因為擔心被別人發現,掛在辦公室裡的曾侯乙尊盤照片,是他所允許的最後一次抵近拍攝。此後,大家便嚴格遵守經曾本之建議後做出的禁止抵近拍攝的規定,哪怕是一年一度的正式檢測,都不再有照片存檔了。
安靜說得很對,曾本之確實想在有生之年,將曾侯乙尊盤找回來,只要找回曾侯乙尊盤,被人用來頂替的曾侯乙尊盤是如何出籠的也會跟著真相大白。就心理準備情況而言,曾本之堅信自己與曾侯乙尊盤的緣分不會就此了斷,當年自己親手將曾侯乙尊盤從齊腰深的泥水中抱出來,那種激動與感動,比四十歲時忽然走桃花運娶妻生女還有過之而無不及。一個老男人與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的緣分,正如一個默默無聞的不老不少的男人奇蹟般闖進輝煌的青銅重器殿堂,這種奇遇也不是有人想毀掉就能毀掉的。曾本之苦苦尋覓了二十年,終於能夠斷定,這事與老三口脫不了干係。在江北監獄與老三口僅有的一次見面,讓他覺得這個人還沒有到那種利慾薰心十惡不赦的地步,不會為了一點利益,就將高古時期的青銅重器砸碎了,當破銅爛鐵賣了還賭債什麼的。
在最寂靜的時候,曾本之努力回想與老三口見面時的點點滴滴,相隔的時間不算太長,老三口隔著鐵窗說過的那些話已經變得很模糊,唯獨臨別時突然唱起來的那首“花兒”,仍舊清楚明白地留在記憶中,不管是旋律還是韻味,不管是神態還是動作,沒有丁點的丟失。曾本之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假如老三口和華姐不是選擇在盜墓江湖上行走,而是去唱“花兒”,說不定會成為電視選秀節目中的明星。回頭再想,在盜墓江湖上,老三口何嘗不是了不起的明星?只不過這種明星需要隱匿,被外界瞭解得越少越好。
某個時刻,曾本之居然將老三口唱過的那首“花兒”哼出聲來。就在這時,有人在外面輕輕敲了幾下門。曾本之開門一看,站在走廊上的人是沙海。
幾句客氣話說過,沙海就將自己的來意挑明瞭。
沙海要說的這事與他的本職工作和業餘愛好都沒有太多相干,是他自己覺得奇怪才專門跑來與曾本之說說,同時也想長長見識。沙海說自己沒有趕上***時代,沒有見過全國人民如何大鍊鋼鐵,最近算是補了這一課。如今的沙海在青銅收藏方面算是入門了,見過和聽過的事情當然不算少,可就是沒見過,也沒聽說過,用傳說中的大鍊鋼鐵的方法仿製青銅重器。前幾天,他們接到上級指示,要江北監獄的青銅工藝品車間暫停製作其他產品,上百號人,大小十幾個化銅爐,也不管是失蠟法,還是範鑄法,全部用來仿製一種既奇異又複雜的“一號產品”。沙海指著曾侯乙尊盤彩色照片說,所謂“一號產品”其實就是曾侯乙尊盤。
曾本之關切地問:“有沒有仿製成功的?”
沙海說:“成功個屁,天天都有人將頂級的銅料融化後,倒進模型裡,待扒開來看,除了廢渣還是廢渣。”
曾本之又問:“都有哪些人?”
沙海說:“除了監獄裡的服刑人員,經常去那裡的人有現場總指揮的鄭雄,技術指導是萬乙和一個叫易品梅的女人。還有老省長和那個看上去比老省長還要牛氣的熊達世。”
曾本之沉吟起來:“這兩個人怎麼會搞到一起?”
沙海說:“是的,看得出來,他倆是一邊合作,一邊爭鬥。好像都在防範對方可能打埋伏,將仿製成功的曾侯乙尊盤獨吞了,每次兩個人都是一起來,一起看監控錄影,一起用磅秤稱銅料和廢銅渣。”
曾本之說:“他們有沒有什麼具體的要求?”
沙海:“若有具體要求也不會告訴我。不過,有一次我聽他倆在那裡相互打氣,說十二月底以前完成任務肯定沒問題。他倆還提到曾侯乙編鐘,說編鐘仿製出來後,還要進行調音,還說您老第一次仿製出來的編鐘就是因為調音時打磨多了,不得不重新仿製。所以僅僅調音就用了一年多時間。他倆想要的東西,仿製合格就算大功告成。”
曾本之表情沉重地說:“真是無知者無畏呀!”
沙海說:“我想不明白,他們幹嗎要仿製曾侯乙尊盤,而且還是偷偷摸摸的。將任務交給您不是更合適嗎?”
曾本之說:“我想到一個成語叫黔驢技窮,又想到一個成語叫楚鳳稱珍。不過又覺得有些地方對不上。”
沙海說:“好了,我得去水果湖了,有個應酬得準時到。”
曾本之說:“我也不想留你,小心門口有別人養的寵物。”
沙海說:“我懂您的意思。他是江北監獄的獄警,是我的部下,被他們找去幫忙,沒想到是來盯您的梢。我這就下樓去同他說,遇事睜隻眼閉隻眼就行。”
曾本之連忙說:“相反,你想幫我這個老傢伙,就讓他將我盯緊點。”
沙海說:“您老的意思是?”
曾本之說:“我是這樣想的,雖然我已年邁體衰,可人家還是擔心我會壞人家的事,如果曉得我一天到晚過得渾渾噩噩,人家就會放開手腳大幹一場,也算是成人之美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