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人華姐,甘肅定西岷縣清水村人,十八歲時因唱花兒與何向東相愛,清水村人都喜歡青銅,我倆也是如此。雖然多次打擾先人冥寢,都是憑自己本事發現的,從沒有貪別人之功,更不去圖政府之利。後來形勢發生變化,原因是丈夫少年得志,江湖上難逢對手,免不了炫技,故意噁心那些噁心之人,從而招來殺身奪命的災禍。為此我想得好心痛,那些竊民竊國的大盜為何偏要追殺小偷小摸之人?山巔上蓋廟還嫌低,面對面坐著還想你。何向東罪不當死,留下華姐孤單在世更是悲悽。我來昆明是替丈夫討一條命債。至於當死之人蒐羅九鼎八簋是何企圖,不關我的事。自古以來,報仇者都是一死換一死,一命抵一命,我不怪別人,也希望別人不要怪我。

華姐的遺書變成手機簡訊,從鄭雄那裡傳到曾本之他們手裡,在各種各樣的嘆息聲中,迅速轉變為對曾小安和郝文章的擔憂。道理還是先前的那個道理,原因也是先前的那個原因,只不過這一次大家的情緒變得更焦慮,也更嚴峻。老三口這輩子相處時間最長的兩個人,妻子華姐隨他去了,留下來的只有獄友郝文章。如果那些想從郝嘉墓中找出什麼秘密來的人仍舊賊心不死,唯一值得追蹤的線索只有郝文章。

在四個人當中,曾本之和馬躍之相對冷靜一些,覺得郝文章的處境不算太糟糕,充其量只是瞭解某些秘密,而不是因為這些秘密傷害誰的特殊利益,就算有災有難,也不會是那種危及生命的災難。柳琴和安靜都不肯接受這種觀點。但在否定的程度上存在明顯差別。女人的思想不是來自頭腦,女人的任何一種想法都是從心裡冒出來的。人的頭腦是神經最多也最複雜的地方,心臟上卻是一根神經也沒有,心臟能承擔性命攸關的大事,靠的是直覺。所以,女人一旦出現直覺,男人便無法讓其改變的。此時此刻,柳琴的直覺是曾小安沒事,郝文章大難臨頭。安靜的直覺是曾小安和郝文章都是在劫難逃。

在白鷺街與惠明路路口的一家餐吧裡,為了安撫兩個女人,曾本之和馬躍之用各自擅長的方式卜了一卦,結果都是一樣:明明是大凶的事情,卦象卻是大吉。

就此,曾本之和馬躍之小聲議論了一陣。在他倆說話之際,安靜和柳琴也額頭對額頭地說著什麼。對於女人有事沒事都要互相咬咬耳朵的習慣,曾本之和馬躍之絲毫沒有在意,更沒想到這兩個習慣將自己丈夫稱為老男人,從不認為自己是老女人的女人,正在揹著他們策劃一個算不上是陰謀的陰謀。

服務員將他們要的作為午飯的四種煲仔飯上齊了。四個人分別按自己的喜好拿過一份,一邊吃,一邊依舊男人說男人的話,女人說女人的話。飯後,安靜和柳琴突然表示,要結伴去美容店做美容。因為柳琴每週都要去臭美,早已習以為常的馬躍之什麼也沒說。曾本之卻吃驚不小,同樣身為美容店常客的曾小安,不知向安靜發過多少次邀請,安靜一次也沒有嘗試。偶爾來美容店,也是因為有事,正在做美容的曾小安不方便接電話,她才不得已而為之。驚訝歸驚訝,曾本之還是答應下午四點鐘去學校接楚楚。他很清楚,曾小安以前就是如此,進美容店不僅是讓美容師做全套美容,還要睡一場更為享受的美容覺。

天氣還是那樣熱,早上預報會帶來降溫的涼風還沒有出現。餐吧裡擠滿了人,很難看出有沒有人在盯梢。曾本之他們站在街邊,衝著過往的計程車大呼小叫,直到終於有車停下來,柳琴搶著對司機說,先去黃鸝路西段的一家美容會所,再去楚學院。柳琴的聲音很大,那對比他們晚二十秒出來的情侶完全能夠聽清。

計程車沒有將柳琴和安靜送到美容會所門前,她們在湖北日報社靠黃鸝路的側門前下車,讓計程車掉頭回到東湖路上,直接將曾本之和馬躍之送進楚學院院內。提前下車的安靜和柳琴,步行走到美容會所。柳琴自己有會員卡,也有固定的美容師。曾小安也有會員卡,安靜就用曾小安的名義消費,美容師當然也是曾小安認可的那一位。

進美容會所之前,柳琴回頭看了看。正午的太陽最厲害,街上幾乎沒有行人。一向擁擠的黃鸝路難得有空蕩蕩的時候。柳琴和安靜在美容會所一樓休息室等候美容師時,一個打著小花傘的女子推門進來。柳琴馬上朝安靜使了個眼色。安靜會意地認出來,這女子正是剛才跟在身後從餐吧裡出來的那對情侶的一半。

接下來的情況變得比較有趣。兩位美容師將柳琴和安靜帶進同一間美容室,只給她倆做了一遍乳房按摩。隨後的角色就開始發生變化,柳琴和安靜讓兩位美容師反串顧客,待她倆出門後,再反鎖上門,在按摩床上至少躺一個小時,這期間不管誰來,都要說成是顧客沒穿衣服,不能開門。一小時後,兩位美容師就可以出門接待下一位顧客。依照正常的慣例,接下來就該做過美容的顧客享受不受任何打擾的美容覺。安靜還解釋說,她倆只是想瞞著丈夫上街做一件丈夫不讓做的事。美容師難得碰上這種單照簽,卻不用動手的好事,再說,萬一家人找來,像柳琴和安靜這麼老的女人,即便是老婦聊發少女狂,又能狂出什麼名堂呢,自然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柳琴帶著安靜悄悄地出了美容會所的後門,鑽過一處綠籬的縫隙,又翻過一道垮塌的院牆,穿過一家看上去是培訓銷售人員的公司舊樓,從圍牆上的窟窿裡躥到一處較大的小區,再從小區側門出來穿過東亭路,來到看過路牌才曉得的沱塘路。按照柳琴的設想,她們應當在沱塘路上搭乘計程車前往黃州。然而,直到她倆將沱塘路走穿了,也不見任何車輛駛過。

一路走來,安靜不停地數落,大中午的太陽最亮,這路上都讓人覺得陰森森的,柳琴怎麼敢和曾小安常在這裡走。柳琴當然要辯解,這條路是曾小安發現的。曾小安也是心情煩悶時才走這條路。曾小安最初走這條路的目的,是想遇上一個能強暴她的壞男人,她想用這種方法來報復鄭雄。後來才發現,那些壞透頂的男人全都像鄭雄那樣,吃飯時也要西裝革履,代步的汽車價碼要三十萬元以上,辦公室的桌子寬大得像雙人床,每個星期都要出兩天差,每個女秘書都要自己挑選等等。這條看似危機四伏的路反而是最安寧的,曾小安便經常在做完美容之後,拉著柳琴沿著這條非凡之路散步。

一出沱塘路就是寬闊的中北路,柳琴攔下第一輛計程車,說了目的地後,司機不願意去,他的車是燒煤氣的,黃州沒有加氣站,去了就回不來。第二輛計程車也不行,司機是個女的,她說今天是自己來例假量最多的一天,跑長途不方便。第三輛計程車更荒唐,司機光著膀子坐駕駛座上,滿口武漢方言,而且每說一句話都要帶一些渣滓,如此模樣絕對是在花樓街或吉慶街住了三代以上,卻硬說自己是外地人,來武漢不到一個月,又是給車主代班,別說黃州就是新洲也不能去。第四輛計程車停下時,柳琴也玩起巧來,上車後先說到青山,到了青山又說到陽邏,最後才說去黃州。

離黃州還有二十公里,路旁出現的地名牌上寫著禹王城三個字。安靜和柳琴同時大叫停車。大概是先前被捉弄的緣故,司機對在這種前不巴村,後不巴店的地點停車不僅沒有表示異議,臉上甚至還露出一絲狡黠的詭笑。付過錢,下了車,站到公路邊,面對無邊無際的熱浪,還有除了幾隻在田間漫不經心踱步的白鷺,柳琴和安靜才想起司機的詭笑中含有報復之意。

到了這地步,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安靜想找人打聽什麼地方有楚墓,公路上除了偶爾飛馳而過的汽車,連摩托車都沒有,更別說行人了。好在柳琴還有別的辦法,她在路邊的薔薇花上找到幾隻採完蜜的蜜蜂,跟著它們飛行的方向走去。

山川空寂,草木如眠,只有蟬鳴,連狗都不叫。

穿過一處樹林,四周的蜜蜂多了起來。

柳琴在前,安靜在後,兩人沿著小路往山坡上走,很安靜的田野上忽然傳來一陣古怪的呼嘯聲。兩個女人正在驚詫,近前的樹葉輕搖一下,也跟著呼嘯起來。安靜和柳琴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從看不見的山坡那邊傳來一個熟悉的女人聲音。

“文章,起風了,好涼快呀!”

“這北風一刮,三伏天就過去了。”

聽著這聲音,安靜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她正要往前走,柳琴忽然拉住她,並用手指著地面:一條色彩斑斕的蝮蛇正緩緩穿過砂石鋪成的小路。安靜嚇出一身冷汗後,將柳琴讓到前面開路。兩人小心翼翼地繞過山坡,透過一叢灌木可以看見一輛養蜂汽車停在一片蜂箱中央。緊挨著養蜂汽車的地面鋪著一層彩條布,再搭蓋一頂簡易帳篷,一對戴防蜂面罩的男女正在帳篷裡用搖蜜桶取蜂蜜。安靜和柳琴絕對不會認錯,這兩個太像養蜂人的男女,就是曾小安和郝文章。

“前幾天熱得讓人心煩,這一涼快反而讓我想起楚楚從學校帶回家的一個笑話。”

“兒子能講笑話了?”

“你不要小看人好不好。我先講一個你聽聽:有個人中午出門買雪糕,不小心在馬路上跌了一跤,回來後上單位的醫務室上藥,醫生主動開了一張病假條,病因是三級灼傷。”

“好傢伙!男人只要有幽默感,天下的美女都不在話下。可惜我講不了笑話,只有一個降溫的偏方:聽冷笑話打冷戰,看鬼片出冷汗!”

郝文章話音剛落,曾小安便伸出雙手抱住他的腰,連連說自己最怕看鬼片了,有幾次開車時聽電臺主持人說鬼片,便嚇得兩腿打哆嗦。

看著那邊的情景,柳琴小聲對安靜說,女人就是奇怪,譬如曾小安,那麼偏僻的地方,一個人走來走去,心硬得像鋼鐵,從來不說一個怕字,一見到心愛的男人,馬上變成一團水,哪怕有人雙手捧著抱著,還要膽戰心驚。安靜用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柳琴不要多嘴,她想聽聽曾小安和郝文章在說些什麼。

“這些年你在監獄裡想什麼啦,想我嗎?”

“不想。”

“我不信。”

“真的,我不敢想,要是成天就為你想來想去,還活得下去嗎?”

“那你想什麼?”

“瞎想,有一次看到一張舊報紙,說你們家附近的一條街改名叫翠柳街。結果讓我笑了半年。”

“這有什麼好笑的?”

“你想想,那條街上都是什麼單位?街口南邊是湖北日報社,北邊是文化廳,文化廳隔壁是作家協會和文聯,背靠背的是新華社,這些單位裡都是些文化人。記得我們第一次散步走到那條街,那時還叫東亭小路,你要我小心點,這條街上隨便一個老男人或者老女人,都有可能是名作家,別做不雅的事成了他們筆下的反面角色。”

“你說了半天,我一點不覺得好笑。”

“如果那條街不改名,還叫東亭小路就不好笑,可不知那幾個改這地名的人是不是腦子進水了。要是腦子進水了還可以原諒,因為那是身體出了毛病,就怕他們是當年鬧‘**’的紅衛兵。當年的紅衛兵無論什麼事都要另立山頭,只有給本地文化單位門上貼的對聯是一致的:廟小妖風盛,池淺王八多。所以,我猜他們是討厭文化人,故意取名為翠柳街,暗指花街柳巷,諷刺文化人不是**就是嫖客。”

“真是瞎說,人家取名是有來歷的,有句唐詩叫兩個黃鸝鳴翠柳,你們楚學院旁邊街道叫黃鸝路,隔壁的街當然可以叫翠柳街。”

“我們總算想到一起了。那詩的下一句不是一行白鷺上青天嗎,水果湖邊上有條白鷺街,省委省政府門前那條街也是在白鷺街隔壁,為什麼不叫青天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