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海想了想後,還是表示不懂。曾本之也沒有什麼好解釋的,便反過來問沙璐的情況,是不是還在四處查詢萬乙的行蹤。沙海說,沙璐曉得萬乙的去處後反而更不放心,原因是與萬乙一起封閉在一處內部招待所的還有一個名叫易品梅的女博士。曾本之聽後大笑不止,還說年輕真好,天天吃醋也不怕胃酸過多!

沙海走後半小時,曾本之也下樓往家裡走。經過地下通道時,曾本之在轉彎處等著,待盯梢者走近時,突然迎上去,將一瓶純淨水遞給他,說這是用四枚一元硬幣買的。說完,曾本之扭頭就走,直到接近自家小區時才回頭看一眼,盯梢者還在不遠不近地跟著。

暑期已經結束,學校又開學了,曾本之回家吃過午飯,在沙發上歪著眯了一小時,又在書房裡對著曾侯乙尊盤的黑白照片發一個小時呆,接著便同安靜一起出門。到小區門口後,安靜向右拐,去學校接楚楚;曾本之往左邊走,今天是星期一,他要去東湖邊的老鼠尾看看能不能收到用甲骨文寫的第三封信。

夏天還在武漢三鎮上空盤旋,那種試圖攀上四十度高溫的勁頭卻沒有了。從水面上吹來的清風與湖岸上的熱浪交鋒的次數越來越多,此消彼長、一進一退的感覺越來越明顯。柳樹低垂的細葉尖上已經看得見秋天即將到來的暗示。不遠處,那一溜排了七棵的粗大的桂花樹,急著想開花的樣子,好似行將五十的女人突然發了情痴,老則老矣,搖曳的風騷絲毫不輸青春少婦。夾帶其間的兩棵軀幹與樹冠都要超過桂花樹的香樟樹,卻是鄰家大嫂模樣,大大方方,實實在在,有風情也只有努力從樹枝和樹葉的縫隙裡去觀察,才能欣賞到一絲一縷。而那股風吹不散,雨澆不溼,陽光曬不變味的樟腦香味,正如因為忙忙碌碌和勤勤懇懇而變得有點濃郁刺鼻的女人體香。

可以斷定,盯梢者就在兩棵香樟之間站著或者坐著。這是曾本之唯一能想到的第二個人,除此以外,再也沒有其他人可以想象。暑假過後的星期一下午,“安靜”二字已不足以形容東湖邊的老鼠尾了。曾本之的目光每次遇上那幾片蚌殼,都有碰撞之聲響起,像是投在那幾片蚌殼上的陽光,帶著呼嘯反射到空中。彷彿之中,奇妙的感覺有很多。曾本之渴望將某種聲響聽成一個人的腳步聲,準確地說,是郵遞員的腳步聲。

四點了,沒有。

四點十分,也沒有。

四點二十分,還是沒有。

四點三十分,仍然沒有。

四點四十分,繼續沒有。

四點五十分,肯定沒有。

五點整時終於有零亂的腳步聲傳過來,卻不是曾本之所希望的。那是按武漢市新近規定安排的巡湖員,說是為了保護湖泊,可這傢伙每次走到老鼠尾一帶,都要拉開拉鍊,一邊哼著小曲,一邊往東湖裡拉一泡尿。如此醜陋的聲音一響,便宣告老鼠尾歲月靜好意境的終結,也是隻屬於曾本之的失望歸途的開始。

一進家門,楚楚就撲上來抱著曾本之,問媽媽到底什麼時候回家,下週三學校要開新學期首次家長會,他希望媽媽去,班主任也希望媽媽去。曾本之想也不想就說,最遲這個週末,媽媽一定會回來的。楚楚高興地跳了起來。安靜卻在一邊發愁,曾本之敢如此果斷地答應楚楚,萬一曾小安回不來,就太傷孩子的心了。曾本之就將給郝文章寄信的事說了一遍,連內容都說了。

為了讓安靜放心,曾本之還將《春秋三百字》寫在紙上。本以為安靜看得一清二楚了就會放心,不料結果正好相反,安靜數落曾本之,像這種沒有時間地點人物,言之無物,言之無人,言之無事的文字,如何能讓曾小安帶著郝文章回來?曾本之明白自己說出任何理由安靜都不會相信,唯一能讓她少說話或者不說話的只有打賭。他一點餘地不留地說,這個週末,如果見不到曾小安的人,自己就去黃州城外的禹王城,將曾小安,還有郝文章請回來。

聽了這話,安靜才閉上嘴去了廚房。

曾本之進了書房,兩道目光剛放到曾侯乙尊盤黑白照片上,就聽到噼噼啪啪的一串腳步聲穿過客廳來到書房門口。

安靜人還沒有露面,質疑聲就讓曾本之身心為之一震:“不行,你說的那事絕對不行!”

曾本之望著有點氣急敗壞模樣的安靜:“你小點聲,別將楚楚嚇著了。”

安靜壓低聲音說:“你說請郝文章回來,絕對不行!”

曾本之愣了一下說:“對,這事確實不能草率,至少得先在楚楚面前有個交代。”

安靜說:“這是其一,還有其二,你自己在社會上的影響很大,哪能不明不白地說換女婿就換女婿,這事得在大家面前有個說法才行!”

安靜的想法當然正確,如何安頓郝文章,這個問題讓曾本之想了整整一夜。早上起來,在書房裡待了一會兒,他有些困,便趴在桌面上眯了一會兒。再次醒來,曾本之心裡就有了主意,為此,他提起筆給郝文章寫了第二封信。

公元前七〇六年,楚伐隨,結盟而返;公元前七〇四年,楚伐隨,開濮地而還;公元前七〇一年楚伐隨,奪其盟國而還;公元前六九〇年,楚伐隨,舊盟新結而返;公元前六四〇年,楚伐隨,隨請和而還;公元前五〇六年,吳三萬兵伐楚,楚軍六十萬仍國破,昭王逃隨。吳兵臨城下,以‘漢陽之田,君實有之’為條件,挾隨交出昭王,昭王兄子期著王弟衣冠,自請隨交給吳,豈知隨對吳說:以隨之闢小,而密邇於楚,楚實存之。世有盟誓,至於今未改。若難而棄之,何以事君?執事之患不唯一人,若鳩楚境,敢不聽命?吳詞窮理虧,只得引兵而退。隨沒有計較二百年間屢屢遭楚殺伐,再次歃血為盟。才有了後來楚惠王五十六年作大國之重器以贈隨王曾侯乙。

接下來,信封上的格式文字與前一封信完全相同。

昨天他在楚學院的收發室裡領到一張金額超過兩千元的稿費匯款單,所以,再次去郵局寄信的方式也完全相同。

再接下來,曾本之要做的事就是天天去楚學院,上班時間沒到,他就在辦公室待著,下班時間過去很久,他還待在辦公室不肯走。從週二到週五,到了週六,他還是老早就在辦公室忙著給自己燒水泡茶,然後拿出那塊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在光線最好的地方,對準最好的角度,一個人細細琢磨。

臨近十一點時,走廊上忽然有動靜,先是電梯到達的響聲,然後是電梯開門的響聲,往下是兩個男人的腳步聲。很快腳步聲就到了門口。曾本之抬頭一看,站在那裡的是楚學院的老門衛。老門衛怯怯地告訴曾本之,不是自己不盡力,而是實在攔他不住,被他硬闖進來。說完,老門衛往旁邊一閃,眼前的男人變成了郝文章。

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曾本之看了看郝文章,郝文章也看了看曾本之,四目相對時,郝文章已自然而然地走到曾本之面前。

曾本之說:“你收到我的信了?”

郝文章說:“昨天收到一封,今天早上又收到一封。然後我就趕回來了。”

曾本之說:“我一直沒有錯看你,只有你能讀懂我的心事。”

郝文章說:“我們還有多少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