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小安真的笑了起來。郝文章自己卻沒有笑,他低著頭,用防蜂面罩擋住曾小安的視線。曾小安笑了好一陣兒,直到發現有淚水從郝文章的防蜂面罩裡流出來,她才收起笑容,將郝文章緊緊摟在懷裡。郝文章不想讓曾小安看清楚自己的痛苦,繼續將眼睛盯著地面。

“人在監獄裡可以想清楚很多平時沒法想清的事。譬如以往武漢人總愛說,漢口出商人,武昌出才子。以前不識廬山真面目,也跟著別人這樣說,是因為只緣身在此山中。在監獄裡待了幾年後再看外面,才發現武昌的才子變成了商人,漢口的商人變成了騙子。”

曾小安幾次想打斷他的話,又有些於心不忍。

“我們隔壁號子裡關著兩個銀行高管,因為放貸給那個上過福布斯富豪排行榜的商人而被捕入獄。那傢伙先送人家幾十萬現金,再拿到違規貸款,後來受到檢察院追查,他居然說是人家主動放貸,並從中索賄。聽說在洪山監獄還關著兩個也是被這騙子所害的銀行高管。我只說商人,不說才子。我若是說才子如何變成商人,你會以為我在影射誰!”

“我曉得你不是說爸爸,但我還是要告訴你,爸爸已經改變觀點,同意你以前提出來的假設,他也覺得青銅時代中國的鑄造工藝中不存在失蠟法。”

“那次他去江北監獄探視,我就覺得他心裡已經妥協了。”

“你別他他他的,就叫爸爸!我的爸爸,楚楚的外公,就是你的爸爸。”

“行,不管人家認不認這個女婿,反正我就死皮賴臉叫爸爸就是。”

“放心,爸爸早就想認你這個女婿了。就怕我媽還有什麼想不通的事。不過也不用太擔心,我媽特別愛面子,回頭你上我家時,先將馬叔叔和柳阿姨叫來,當著大家的面,你再叫媽媽,她不會不答應的。”

“在監獄裡待八年,前四年一直想報仇,後四年變成了自省。說正經的,不是受你的啟發,完全是我自己在監獄裡想到的,還有一種叫院士的人,正在從學者權威變成政治惡棍。你不要誤會,我不是諷刺曾先生。”

“曾先生不是你叫的,叫爸爸!我才不誤這個會的。爸爸早就表明了態度。所以才將那傢伙從我家攆了出去。”

突然,從養蜂汽車的另一邊湧出一夥人。看樣子與武漢街頭的那些混混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說話、瞪眼睛、身上的刺青還有將衣衫短袖翻卷到肩膀上的樣子,全都八九不離十。那夥人氣勢洶洶地走到離蜂箱兩三米遠的地方,也沒有人說什麼,便自動站住了。

一個長得像禿鷲的男人獨自往前走了幾步,然後抬腳踢了一下蜂箱:“這是什麼地方——”話音未落,一大群蜜蜂從蜂箱裡鑽出來,嚇得那人抱著頭往後退,直退到覺得沒有威脅的地方才繼續說:“這是什麼地方你們難道不曉得?這下面是楚墓,墓裡面全是國寶。你是沒文化還是怎麼的,看不見那邊豎著的警示牌嗎?”

曾小安有些緊張,郝文章卻是若無其事,一邊搖著搖蜜桶一邊說:“這蜂箱裡養的不是中蜂,是意蜂。意蜂的攻擊性只比馬蜂差一點點,最好不要招惹它們。”

像禿鷲的男人說:“你也要小心點,我們的攻擊性也不弱。”

郝文章輕描淡寫地回答:“我看你們這模樣既不像保護文物的,也不像是盜墓賊。要不我先作個自我介紹,我是剛從江北監獄裡出來的,也不是什麼好人。你們呢?”

像禿鷲的男人說:“你在江北監獄待過?我怎麼沒見過你?”

郝文章說:“看來我們是江北監獄的獄友了。你在裡面待了一年還是兩年?”

像禿鷲的男人說:“既不是一年,也不是兩年,是一年零六個月,在裡面實際待了一年零兩個月。”

郝文章說:“明白了,你糊了十四個月的紙盒子。我在裡面翻砂化銅,自然見不著面。”

像禿鷲的男人說:“佩服佩服!只有服重刑的才去化銅翻砂,你是死緩還是無期?”

郝文章說:“那倒沒有,本來是八年,後來又加了三個月。”

郝文章從養蜂汽車上拿出刑滿釋放證明檔案,隔著蜂箱朝像禿鷲的男人晃了兩下。

服滿法院判決的八年刑期,沒有丁點減刑,還加了三個月,在這樣的獄友面前,像禿鷲的男人不禁肅然起敬:“這破紙看著讓人噁心,老大你留著它幹什麼?小弟我一出那地獄一樣的大門,就將它當做衛生紙揩了屁股。”

郝文章說:“你呀,好不容易住一回監獄,只弄到一年零六個月的資格,還要提前四個月離開,這叫什麼?這叫沒眼光。非洲有個叫曼德拉的黑人,在監獄待了幾十年,後來成了南非總統,他待過的監獄現在成了旅遊景點。我想若是自己哪天成了大人物,這破紙片說不定能送到香港去拍賣,弄個百把萬港幣瀟灑一下。”

養蜂汽車那邊又冒出一個穿警服的人。

隔著老遠,穿警服的人就衝著像禿鷲的男人叫:“你在這裡幹什麼,是不是想敲詐勒索,破壞國民經濟建設?”

像禿鷲的男人嬉皮笑臉起來:“胡警官不要用老眼光看人,你不是說監獄是所大學校,江北監獄又是學校中的學校嗎?我要是不在這麼好的學校里長進一點,那就太辜負你們的栽培了。我是來諮詢的,若是合適,也弄輛養蜂汽車,周遊全國各地,玩也玩了,還有錢賺。”

被稱做胡警官的那人哼了一聲說:“我看你是賊心不死,又想當採花大盜。我把話說在前面,不許對養蜂師傅有什麼企圖。養蜂師傅你貴姓?”

郝文章說:“我姓郝。”

胡警官將郝文章用武漢方言說的“郝”聽成了“賀”:“賀師傅開著汽車帶著妻子出來放蜂,真讓人羨慕。不過我要提醒你,這地方是受文物法保護的遺址,為了不招來不必要的麻煩,請你挪個地方為好!”

像禿鷲的男人搶著說:“胡警官你也沒文化呀!告訴你,我看過這方面的資料。”

胡警官打斷他的話:“我在執行公務,沒讓你說,就不要賣弄你的紅嘴白牙。”

郝文章懂得胡警官的意思,主動回答:“國家沒有哪個法規不讓在古文化遺址裡面放養蜜蜂,有些地方還鼓勵人家來放養蜜蜂,甚至還按放養蜜蜂的箱數給人家現金補助。因為蜜蜂會傳花授粉,提高農作物的產量,幫助植物更好地繁殖生長。”

像禿鷲的男人說:“國外有些養蜂人,根本不需要搖蜂蜜賣,僅僅是蜜蜂的傳花授粉補助就活得很好。”

見郝文章和曾小安都在那裡點頭,胡警官就說:“你小子果然有進步,想不想有機會再去江北監獄進修一陣?”

像禿鷲的男人說:“你也不容易,這麼多年連個派出所副所長都沒混到手,有好機會你就給自己留著吧!”

胡警官嘴上沒有討到便宜,便轉而對郝文章說:“有件事本不歸我管,但有人找上門反映,我只好順便問問。之前我們這裡養蜂的人家也不少,各家各戶的蜜蜂都能相安無事。你的養蜂汽車一來,蜜蜂們有事沒事就在一起打架,採蜜沒打夠,還成群結隊地攻擊別的蜂箱裡的蜜蜂。這事是不是太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