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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姐幽幽的聲音穿過九峰山,落到東湖邊上。
望見自己家的視窗時,曾本之才強行將這種聲音拋到一邊。
出門幾天,家中一切看不出有什麼變化。私下裡曾小安說了那麼多與郝文章不同尋常的事,曾本之同樣看不出她和鄭雄的關係與以前有何明顯不同。名義上的一家人,好幾天沒到齊,趁著大家都在,安靜做了一桌好菜。五個人圍坐在一起時,曾小安拿來一瓶紅酒,說是好久沒有這麼輕鬆了,今天要好好喝幾杯。安靜表示,要喝你們小兩口對飲,別拉上老爸老媽。曾小安撒起嬌來,非要同老爸老媽喝上幾杯。安靜還在討價還價,曾本之已經與曾小安碰了杯。安靜見曾小安一反常態,不僅與曾本之碰杯,還三番五次地和鄭雄碰杯,以為這是夫妻間小別勝新婚的緣故,便不再阻攔,自己也拿起酒杯互相碰了幾圈。
慢慢喝,慢慢聊,大人們說起郝嘉死後還給曾本之寫信的事時,楚楚插嘴說:“你們說的那個郝嘉一定是低階動物!”
大家一愣,趕緊問他,這話怎麼解釋。
楚楚的樣子很驕傲:“老師上課時說的,高階動物死亡,身上所有器官都跟著死亡。低階動物就不同,哪怕死亡多時,身體的某些部分還會活著,還有本能反應。就像蛇,哪怕將它砍成幾節,頭部還有可能跳起來咬人。郝嘉一定是低階動物,人死了,寫信的功能還沒有死。”
別人只顧笑,鄭雄卻說:“說得好,我再請教楚楚小老師,郝嘉死了他的墳墓裡為什麼會冒白色氣霧呢?”
楚楚說:“這個問題太簡單了,他是低階動物,既然還能用手寫信,就還能像你一樣用手抽菸!”
這一次鄭雄不得不笑了。
回到正題上,曾小安才說清楚,原來這酒是為終於開始仿製曾侯乙尊盤而喝。
安靜不同意,非要曾小安與鄭雄為白頭偕老喝上幾杯。安靜說這話時,已經有幾分醉意了。她一再說,曾小安和鄭雄相處得太彬彬有禮,越是這樣,做長輩的反而越是著急,每每看到他倆相敬如賓的樣子,心裡就覺得還不如動手動腳打一架,至少也要惡語相向來一通粗話野話。曾小安和鄭雄相互看了一眼,然後站起來說,為老爸老媽白頭偕老敬上一杯。
曾本之無比冷靜,喝完這杯就不讓大家喝了。
待曾小安將酒杯收起來,他才問鄭雄:“白天人多嘴雜,你是不是還有話沒有說?”
鄭雄回答說:“是的。還有一件重要事情。”
曾本之說:“是不是有評院士的機會了?”
鄭雄說:“是的。老省長要我趕到東湖賓館,就是告知這件事,經過他的努力,考古專業好不容易才增加一個院士名額。”
安靜馬上插進來說:“這是天大的好事,你爸爸都等到鬍鬚白了,你可要像以往那樣努力為他爭取喲!”
鄭雄說:“都是一家人,這話還用得著說嗎?”
曾小安將收起來的酒杯重新拿出來,滿滿地斟上兩杯,一杯遞給鄭雄,一杯留給自己:“你說的這事,可是爸爸一生中最大的願望,我代表全家人敬你一杯!”
曾小安只顧喝酒,一直在埋頭吃飯的楚楚忽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安靜趕緊抱著他,問了幾遍為什麼,楚楚才說,今天下午老師在課堂上批評不正之風都刮到院士身上了,有些人根本不夠院士水平,是靠走後門拉關係弄上去的。如果外公為了當院士,也去拉關係,走後門,到時候他在全班同學面前都會抬不起頭來。
曾小安笑著親了楚楚一下:“這件事好辦,為了證明未來的曾本之院士為人正直,從不搞歪門邪道,從今天晚上起,我和楚楚一起睡兒童房,讓鄭雄會長單獨睡,免得別人說曾本之先生為了能評上院士,天天讓自己的女兒吹枕邊風。”
見楚楚笑了,曾小安扭轉頭來告訴鄭雄:“我說話可是算數的。從今晚起你睡你的大床,我和楚楚一起睡。等到哪天你將爸爸的院士證書拿回家,我再將枕頭搬回去。”
安靜急了,她知道這評院士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搞定的事,夫妻倆為了這事鬧分居算哪門子事。她要曾本之說句話,不許曾小安這樣做。曾本之心裡在暗暗冷笑,嘴裡卻不做聲。反而是鄭雄在勸安靜,說這樣也好,給自己多加點壓力,事情成功的可能性會更大一些。
晚飯後,曾本之一頭扎進書房,什麼也沒有做,只是呆呆地望著牆上掛著的那幅曾侯乙尊盤的黑白照片。十點三十分左右,他聽到安靜和曾小安在客廳裡小聲爭吵,並伴有互相拉扯的動靜。曾本之心裡很清楚,一定是安靜攔著不讓曾小安去兒童房裡陪楚楚睡。鬧了好一陣兒,最終還是曾小安勝利了,曾本之聽見有一串清脆的腳步聲往兒童房去了。到了十一點,鄭雄像往常一樣在外面輕輕敲了兩下門,提醒他該休息了。曾本之明白鄭雄的意思,吃晚飯之前,鄭雄就請他明天上午到省博物館看看,老省長想在那裡當面與他說說話。隔著門他不清不楚地回答說,明天上午不管有沒有人請,自己都會去省博物館。
家裡的人都睡了,只有曾本之還醒著。
黑白照片上的曾侯乙尊盤在燈光下閃著奇異的光澤,先是像星光,後又變得像熒光,再往後又成了霓虹燈光。曾本之眨了一下眼後,發現照片上的曾侯乙尊盤全是淚光。等到發現自己臉上也掛著淚花,他趕緊用雙手捂住自己的雙眼,淚花是擋住了,卻擋不住淚水,轉眼之間,所有指縫都被淹沒,那些無處流淌的淚水只能無聲無息地滴落在地板上。
窗戶外面,城市數不清的視窗徹底變黑了,只留下少數霓虹燈繼續狂放地閃爍。曾本之對著曾侯乙尊盤照片獨自流淚到很晚,當他換上睡衣準備睡覺時,才發現安靜的枕頭也被淚水打溼了。毫無疑問,安靜是在為曾小安的婚姻擔心。曾本之找了一條枕巾替安靜換上,在用手托起安靜的頭時,他貼著她的耳朵說:“是我不好,心太貪了,才讓女兒受這樣的罪。你放心,這種日子不會再有了,要不了多久,我們的小安就會快樂起來!”安靜沒有動靜,直到曾本之臨近睡著時,她才長長地嘆息一聲。
從黑暗到光明,只隔著一個夢。
從黑白照片上的曾侯乙尊盤到省博物館裡的曾侯乙尊盤,就這天上午八點四十五分的經歷來說,二者之間隔著一場災禍。
這場災禍是兩輛轎車造成的。這個時間點上,武漢三鎮能行駛的汽車幾乎全開出來了,沒有哪條街道不是車滿為患。曾本之準備橫跨黃鸝路去省博物館,他在斑馬線的一端等了有幾分鐘,好不容易有個機會,一輛看樣子就知道不結實的日系轎車,突然停在斑馬線上,導致滿街汽車不得不降速一半以上。曾本之正想趁機穿過黃鸝路,腳下都開始使勁了,忽然聽到身後有個女人在喊曾老師。就在他下意識地站住,還沒來得及回望時,一輛同款的日系轎車高速衝上來,正好撞在那輛停在路邊的日系轎車尾部。兩輛日系轎車,一輛用車尾包住另一輛的車頭,或者說一輛將車頭猛地鑽進另一輛的車尾,其結果稍有誇張地說,兩輛車變成了一輛車。如果曾本之沒有停頓下來,肯定會成為夾在車頭與車尾之間的一塊肉餅。
眼前這段路很快被往來車輛和圍觀的行人堵得水洩不通。曾本之往四周看了又看,既沒有見到有熟人出現,也沒有人再次叫他的名字。大家眼睛看的,嘴裡說的都是撞到一起的兩輛轎車,以及從轎車裡爬出來幾乎要打架的那兩個駕駛員,沒有人關心他的存在。曾本之定下神來,穿過黃鸝路。年輕人只需要五分鐘的路程,他用了十五分鐘才走完。在這段時間裡,曾本之做出結論,那一聲“曾老師”應當是某個女人坐在某輛車上,衝著行走在黃鸝路上的另一個曾姓人士打招呼,或者乾脆就是坐在車裡給一位曾姓老師打電話。武漢女子就這種性格,越是大嗓門,越是表示親熱和親近。
曾本之一進到省博物館院內,鄭雄就從主館的臺階上跑下來接他,那樣子不用多說,一定是那個叫老省長的人先到了。鄭雄扶著曾本之,穿過主館大廳,來到曾侯乙館,繞過金碧輝煌的曾侯乙編鐘,徑直站到曾侯乙尊盤面前。趁著老省長仍然背對著曾本之時,博物館管事的幾個人搶著上前來打過招呼,都說這些年除了每年年底送曾侯乙尊盤到楚學院做例行檢查,曾本之對曾侯乙尊盤的關心越來越少了。
說話時,老省長慢慢轉過身來,鄭雄趕緊上前做了介紹。老省長一邊聽,一邊抬起手來,身子卻在往後仰。曾本之心裡冷笑一聲,像是試著要抬起右手又不得不放下,並順勢甩了幾下,意思是說胳膊肘兒不行,抬不起來。老省長也會解嘲,馬上說曾先生這樣子是伏案時間太長頸椎上出了毛病。
曾本之不冷不熱地說:“謝謝你那次不請自來,給老朽的生日多湊一份熱鬧。當時就覺得你很眼熟,怪我記憶力不好,直到昨天晚上才想起來,你我其實早就認識。一九八九年夏天,你是不是帶專案組來楚學院住了一陣?”
老省長說:“曾先生記憶很準確,正是那一次,我將你們六樓的‘楚館秦樓’會議室做了臨時辦公室。”
曾本之說:“那時候你的嗓門真大,你在六樓東頭的‘楚館秦樓’會議室衝著別人怒吼,我都要將自己屋裡的那隻修補過的楚鼎用雙手護著,擔心它會被震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