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省長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職責所在,不敢懈怠呀!”

曾本之說:“郝嘉當時跳樓可是很大的事情,我還以為專案組的負責人會受處分,沒想到哇,真的是人要有青雲之志,還要有青雲之路!”

老省長說:“曾先生當然不曉得當年的那個秘密,還不到五十年,有些檔案還不能解密。我這個專案組長雖然看過那些檔案,也不能信口開河。我只能說如果郝嘉不跳樓,楚學院院長肯定不會姓曾。”

曾本之說:“若不姓曾,而是姓郝,對我和大家都是一大幸事。”

兩個氣質完全不一樣的男人正在唇槍舌劍暗藏話語機鋒,從曾侯乙館門口進來一群身著警服的年輕人。見領頭的女子是沙璐,曾本之心裡突然輕鬆起來。沙璐在曾侯乙尊盤面前站定後,開口幾句話就將老省長他們吸引住了。

“各位警花警草,本人信奉一言九鼎,因戀上青銅重器,雖是二八佳人,卻三下隨州,四會曾侯,五探古紀南城,六遊盤龍城,七拼八湊,好不容易考中這省博物館的志願者,今天是我第十次做義務講解,拜託各位一定要不離不棄。如果覺得講解還行,中午就請我喝一碗糊湯米粉,若是覺得還有進步的空間,就只好由我來請各位吃熱乾麵。在青銅時代,楚地製造的青銅重器,奇美浪漫更具藝術氣韻。而秦地製造的青銅重器,凝重霸道帶有威脅壓迫的政治特色。所以,才有後來者生髮出來的感慨,假若當初不是秦而是楚來統一中國,或許有更多的民主自由,少許多血腥屠殺。以在這裡展出的曾侯乙墓出土文物為例,計有青銅禮器、酒器、水器等,一共六千二百三十九件,總重量十點五噸,大家可以看我手指的方向,那裡有兩個酒器之王,一隻高一米二五,重三百二十七點五公斤。另一隻高一米二六,重二百九十二公斤。如此巨大的酒器,裝起酒來足以慰勞一支大軍。本警花提請各位警草記住,在冷兵器時代,一根打狗棍就相當於你們現在的佩槍,一把青銅劍相當於一挺機槍,一柄青銅斧更等於一門大炮。假如當年楚地之人將這十幾噸青銅全部鑄成兵器,足夠裝備一支精銳之師。依此類推,國家絕對禁止發掘的楚國首都紀南城遺址中,或許掩埋著百倍千倍於曾侯乙墓中的青銅重器,如果鑄成兵器又能裝備多麼強大的楚軍!遺憾啦遺憾,咱們楚人的祖宗,一年也煉不出一百噸的青銅原料,不將它們做成兵器,卻製成鼎簋鑑缶鍾等毫無還手之力的禮器。當然,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大老秦得到江山,卻存活得很短。大老楚失去了威權,卻在文化中得到永生。各位都是業餘驢友,你們在大老秦的地盤裡見過天下無雙的青銅重器沒有?你們在大老秦的地盤裡被哪件青銅重器鎮住了沒有?肯定沒有吧,那麼今天就讓你們見見咱大老楚高處不勝寒的驚世駭俗的超級偉大的作品——曾侯乙尊盤!幾個月之前,我也像你們一樣,只曉得曾侯乙編鐘。可如今我算是懂了,曾侯乙編鐘只是皇冠,曾侯乙尊盤才是皇冠上的明珠。”

有人打斷沙璐的講解,問她為何突然熱愛青銅文化,是不是戀上了青銅武士。旁邊的人馬上接過話題說,不是青銅武士,而是青銅博士。沙璐威脅他們,再亂嚼舌頭,她就不講了。那些人卻不怕,說沙璐是博物館的志願者,而不是當警察的同事,若不好好講解,就去投訴她。說說笑笑之後,沙璐又講解起來。

“迄今為止,已經出土的青銅重器,除了曾侯乙尊盤,其餘的都能仿製。比如曾侯乙編鐘就是由國家出資金,由青銅重器權威曾本之先生領頭仿製成功的。其餘難度稍低一些的,國家沒有組織仿製而出現的仿製品,則是由青銅大盜們自發製造的。唯獨曾侯乙尊盤,國家想仿製,青銅大盜們也想仿製,從一九七八年出土到現在,已經過去三十多年,誰也沒有做成功。好喝點小酒的警草們記好了,曾侯乙尊盤其實就是一套酒具。《楚辭·招魂》記有:挫糟凍飲,酎清涼些。說的就是夏天在盤裡放涼水,用來冰鎮裝在尊裡的酒。到了冬天,則往盤裡放熱水,用來溫熱尊裡的酒。俗話說,冷酒傷肝,熱酒傷肺,沒有酒傷心。從這尊盤的用途可以看出,大楚家的王侯們,寧可傷肝傷肺也不想傷心。現在我要掉書袋子了!先說這尊,尊體我就不細說了,它通高三十點一厘米,口徑二十五厘米,底徑十四點二厘米,重九公斤,尊體上面裝飾有二十八條蟠龍和三十二條蟠螭,對不對你們自己數去。我只說你們這幫小警察用勘查案發現場的本事也看不清的口沿上的繁縟花紋。它是用高低兩層透空附飾組成的,內外兩圈,每圈有十六個花紋單元,每個單元又由形態各異的四對變形蟠虺組成,每隻蟠虺又各自獨立,互不依附。每條蟠虺的下端由彎曲不規則的小銅梗連線在外層器壁上做支撐固定。再說放置在下面的盤,它也是由盤體和各種附件附飾組成,風格和結構同上面的尊是一樣的。通高二十三點五厘米,口徑五十八厘米,重十九點二公斤,盤上有龍五十六條,蟠螭四十八條。我說的這些是看得見,數得清的,並不包括尊與盤的口沿上那些細小蟠虺,如果將尊和盤上如同絲瓜絡子一樣的透空蟠虺紋飾也算在一起,總數起碼在一千以上。這一千以上的數字僅僅指立體或透空的蟠虺,不去考慮那些平雕與淺浮雕的蟠虺紋,那些就像東湖裡的波紋,無法統計。”

這一通話說完,沙璐的嘴唇都要乾裂了。聽得有些入迷的老省長將手裡拿著還沒開瓶的礦泉水遞給她。沙璐卻不領情,還說媽媽從小就教育她,不要吃陌生人給的東西,也不能喝陌生人給的飲料。說話時,有同事遞上一罐涼茶。沙璐連飲了幾口。老省長再問她,所說的這些是從哪裡學到的。沙璐回答說,有人說出名要趁早,其實不如讀書要趁早。讀書趁早,知識之花開得越早,結的果子也就早。沙璐說了這半天,早將沒有穿警服的許多人吸引過來。沙璐故意伸出手指數了數人頭,不多不少正好三十。她很高興,自己替志願者創造一個新的紀錄,在她之前另一位志願者的講解曾經一次吸引過二十五名遊客。

沙璐忽然以人為例,從魚臉為何與人臉相像,講到猿人和現代人,不著邊際地說起自然界的進化常識。曾本之明白,她這是要講春秋時期的青銅工藝了。沙璐果然一轉話題說起人類的勞動史,從完全依靠狩獵到學會馴養動物,從刀耕火種到現代化農業,從沖天鞭炮到手槍,一樣一樣地說明人對勞動方法的選擇不是一夜之間就能實現的。

接下來沙璐開始提及博物館進門處放置的青銅重器介紹資料,上面寫有曾侯乙尊盤的製造工藝是失蠟法。實際上這種結論的基礎是建立在沙漠之上。這就像做菜,鯿魚是紅燒還是清蒸,方法不一樣,味道就有天壤之別,同樣一碗麵條,是熱乾麵還是牛肉麵,個人的喜好與風格大相徑庭。在青銅時代,漢口北郊盤龍城出土的鉞,不是用失蠟法鑄造的。出漢陽往西北方向行走一百多公里的荊門包山二號墓出土的鳳紋薰,也不是用失蠟法鑄造的。雲南晉寧石寨出土的持傘女銅俑,湖南寧鄉出土的四羊方尊、人面方鼎,醴陵縣出土的象尊、豕尊、牛尊,還有衡陽越人墓葬中的提樑卣,從理論上講,這些青銅國寶都是最該用失蠟法工藝製造的,用失蠟法工藝製造出來的青銅器物,表面形狀要精美許多。而實際應用的範鑄工藝製造的青銅器物,難以做到精確,表面上也免不了粗糙麻糲。

沙璐做了一個咽口水的動作:“那個時代的青銅工匠們為何要舍其優而用其劣,原因在於那時候沒有這種被後人稱為失蠟法的鑄造工藝。”

沙璐分別看了萬乙和曾本之一眼,再次嚥了一口口水後將聲調提高了許多:“中國的青銅時代不存在失蠟法鑄造的器物,不僅春秋戰國沒有,直到南北朝的北朝時期都沒有,如果那時候工匠們流行使用失蠟法工藝,北魏就不會出現那麼多面目不清,形象模糊的小型站板凳的佛像了。”

大概是發現有人要發問,沙璐伸出秀美得如同玉雕的食指指著人群中的某個人,說自己曉得對方想問什麼,簡單地說,用失蠟法做出來的人像,會是有鼻子有眼,不是帥哥就是美女,而用範鑄工藝鑄造出來的人像,則是眉毛鬍鬚一把抓,不是老掉牙的糟老頭,就是塌鼻子的醜老太。既然中國的青銅時代沒有失蠟法,曾侯乙尊盤的製造工藝就容易解決了,因為如此頂級的青銅重器鑄造工藝,絕對不是三五年乃至三五十年就能完善的,在高古時代,類似的文明進步,沒有三五百年是不可能完成的。所以,曾侯乙尊盤也就無法像過去大家所認定的那樣,是由失蠟法鑄造的。既然中國的青銅時代不存在失蠟法,剩下的問題就不是問題了,作為國寶中的國寶,曾侯乙尊盤只能用青銅時代十分完善的範鑄工藝鑄造而成。就像歐洲人用拼音的蝌蚪文字,中國人用象形的方塊文字,都是人類文明不可或缺的。不能因為歐洲的青銅時代普遍流行失蠟法,便盲目地認為此工藝高人一等。如果認為中國的青銅時代只有範鑄工藝便是低人一等,硬要像網上交友那樣牽強附會,像電視徵婚那樣搞拉郎配,說到底還是後義和團時期的逆襲心理,是盲人摸象那樣對洋人的盲目崇拜!

沙璐終於將曾侯乙尊盤講解完了。

見曾本之仍舊是不動聲色,老省長便鼓著掌上前一步,挨近沙璐,問她從哪裡學到這些知識的。沙璐避而不答,只說三人之內必有我師,來曾侯乙館參觀的人個個都是老師。老省長指著曾本之問她是否認識。

沙璐說:“只要與青銅重器有緣的人,沒有不認識曾老師的!”

老省長說:“你認識曾老師,卻又當他的面否定失蠟法,難道你不曉得失蠟法是曾老師這輩子安身立命的學問嗎?”

沙璐瞪大眼睛看看老省長,再看看曾本之,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陣兒,她才衝著人群后叫道:“萬乙!你給我站到前面來!”

人群分開一道縫後,萬乙不好意思地走到沙璐的面前。

沙璐幾乎是咆哮了:“你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非要我在曾老師面前這樣說?這不是存心出我的醜嗎?虧得你一天到晚朝我說那麼多肉麻的話,你愛什麼愛,你愛個鬼去!”

沙璐的同事中有人笑起來:“人家這是考驗你的忠誠度,試試你敢不敢當面揭自己老師的短!”

老省長不管這些了,轉而問萬乙:“你怎麼發現曾侯乙尊盤不是用失蠟法鑄造的?”

萬乙說:“道理沙璐都說了。具體的原因是,這透空蟠虺紋飾附件上有範鑄的痕跡。”

隔著防護玻璃,萬乙將可能是範鑄的痕跡指給老省長看。老省長的視力早已退化了,看不清楚那些細小的痕跡,便要一直鐵青著臉的鄭雄上前來看。

鄭雄勉強看了幾眼,並找機會貼近萬乙用極低的聲音警告:“閉上臭嘴,小心老子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萬乙不甘示弱:“從臭嘴裡說出來的真理還是真理!”

老省長迫不及待地問鄭雄看清楚沒有:“如果真像萬乙說的那樣,你們青銅重器學界就要鬧一場大地震了。”

鄭雄不屑地說:“現在的博士真像武士,做學問在其次,膽大妄為和譁眾取寵才是首要的,不定哪天有人會說,青銅重器是外星人留在地球上沒有帶走的玩具。”

老省長對鄭雄的回答很不滿意:“我只要直接回答,是還是不是!”

鄭雄這才斬釘截鐵地說:“只要不是用腳後跟想事情,這個問題根本不用回答。曾侯乙尊盤從出土以來,從沒有人對曾先生的論斷提出過疑問。就像新聞界三天兩頭說發現《紅樓夢》的手稿,這些都與研究無關,是那些用娛樂方式消減文化的人在那裡自娛自樂罷了。”

老省長又問曾本之:“曾先生對自己安身立命的學問還是那樣信心滿滿嗎?”

曾本之凝視的樣子似是對曾侯乙尊盤說:“不是我無法回答,而是你提問的方式不對。一個人的信心只屬於這個人,與其他任何人都沒有關係。”

老省長說:“眼下你的信心肯定會影響萬博士。”

曾本之回應時加重了語氣:“你又錯了。做學問不比官場,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一人遭殃株連九族。官場中人有沒有才能在其次,跟對人才是頭等重要的本事。”

他倆說話之初,沙璐已帶著她的同事往九鼎八簋展櫃那邊去了。曾本之說出“你又錯了”這番話,心裡做好了遭到老省長猛烈回擊的準備。話音落地好久,聽見的人都沒有做聲。特別是老省長本人,那樣子甚至有些恍惚。曾本之感到很奇怪,不過他很快就明白,老省長的心思被沙璐的另類講解吸引到九鼎八簋展櫃那邊去了。當然,吸引他們的不全是沙璐的魅力四射,而是從沙璐嘴裡不斷冒出來的“僭越”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