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黃州回武漢的路上,曾本之忍不住同萬乙聊起了郝嘉。

萬乙早就聽說過郝嘉,先前礙於師生輩分,不敢貿然打聽,好不容易等到這個機會,自然要追根究底。一路下來,除了郝嘉,別的什麼也沒有提及。從高速公路下來,送他倆的司機不熟悉行車線路,每次詢問行車方向時,曾本之只是用最簡單的語句告知是向左、向右或者直行。

按曾本之的說法,楚學院真正的全盛時期,是他和郝嘉同時出任副院長那一陣兒。那幾年人人熱衷做學問,治學態度格外嚴謹,同時又保持著充分的學術民主。

曾本之用了三個“如果郝嘉不死”來談郝嘉。

第一個“如果郝嘉不死”是說,在青銅重器研究方面的成就自己肯定不如郝嘉。曾本之說這話時,神情是由衷的,他一再說郝嘉是青銅重器研究上百年不遇的天才。因為天分高,就難免恃才傲物。在一九八〇年代中期,一個有才華的人表現高傲,反而更受人尊敬。才子嘛,總要比別人浪漫一點。第二個“如果郝嘉不死”是說,郝嘉若是還在人間,仿製的曾侯乙尊盤肯定早已公之於世了。當初主持仿製曾侯乙編鐘的人本應當是郝嘉,也是因為太有天分了,當時的領導表面上沒說話,內心裡並不喜歡他。再加上郝嘉在發掘曾侯乙大墓時,與鐵道部隊的一位女衛生員暗戀,引起部隊方面的不滿,逼著楚學院處分了郝嘉,這才給了曾本之機會。好在曾本之還算爭氣,將這件事做得很完美。但在郝嘉那裡,情況就不一樣了。一方面繼續研究青銅重器,還放話說,要用一己之力將曾侯乙尊盤仿製出來。另一方面,還迷上了政治,也是用一己之力創辦了一份名為《大楚》的油印小冊子,借談楚國興衰,評論當今時政。雖然事情過去二十幾年了,這個世界上敢說憑一己之力仿製出曾侯乙尊盤的人,還沒有出現第二個。第三個“如果郝嘉不死”是說,郝嘉之死看起來前因後果明明白白,實際上玄之又玄,以郝嘉的為人,心高氣傲不假,敢於出頭也不假,真的只是為了那些跟著他到長江大橋上去的人,而以自己的死來一了百了,那也太小看了楚學院的同事們。

曾本之不能不告訴萬乙,郝嘉高喊“鼻屎”二字,從六樓上飛翔而下後,趴在地上,用最後的力氣伸出三個手指。他希望萬乙能用年輕一代人的思路幫忙想一想,這到底是何意思。

萬乙想了半天,什麼也說不出來。反而是開車的司機突然插嘴,說這有什麼難的,就是OK的意思。萬乙自己沒有回答出來,對不相干的插話自然有些不滿,他沒好氣地揶揄一句,說司機幸好沒有認為,那是表示有人還差他三百元人民幣。

車到九峰山一帶,路邊忽然出現許多蒼松翠柏,連天上的白雲都肅穆起來。萬乙繼續問郝嘉的事,說了兩次,都沒有回應。待發現曾本之的神情已變得格外凝重,恨不得將剛才說的話一個個字地收回來。

九峰山公園是武漢三鎮在江南的最大公共墓地。由於清明節才過不久,先前對逝者的哀思已寄託了,又因為是星期一,連綿幾面山坡的偌大公墓裡,只散落著十幾個祭拜者。在數不清的墓碑中穿行一陣後,遠遠看到一塊墓碑被雕刻成楚鼎模樣。萬乙以為那就是郝嘉的墓地。走近了才發現,楚鼎模樣的墓碑是第一任楚學院院長的。曾本之在那墓碑前停了片刻,嘴裡還不忘嘮叨幾句,說老院長是個好人,就是心眼小了點,當初非要他主持仿製曾侯乙編鐘,將不那麼聽話的郝嘉晾在一邊。

又走了一陣,曾本之忽然停下來,雙腳併攏衝著一座極為普遍的墓碑深深鞠了一躬,再說一聲:“郝嘉兄,本之老弟來看你了!”曾本之彎下去的腰沒有直起來,就那種樣子,低聲說了許多,像是兩個人在用心做交流。

曾本之一連問了三次為什麼。第一次是問,郝嘉捲入政治鬧得再兇也沒有失去做人的分寸,若是因為政治上的暫時不如意便拿生命做賭注,這太不像郝嘉一向為人的風格了?第二次是問,想要跳樓是郝嘉自己的事,可為什麼別人從樓下經過不跳,非要等曾本之從樓下經過時剛好落在他面前?第三次是問,郝嘉一向是言必行,行必果,既然說過要仿製曾侯乙尊盤,前後好幾個年頭,按道理應當有些東西可以說了,為什麼就不肯對任何人吐露一個字呢?

曾本之說完想說的話,回答他的只有山坡上隨意縱橫的南風,以及夾在南風中的一縷醉人的微香。

萬乙有意提醒說:“有個女人像是往這邊來了。”

曾本之回頭看了看,才問萬乙:“你認識她嗎?”

萬乙說:“不認識,她手裡捧著一束鮮花。不對,她怎麼轉身往山上走了?”

曾本之也看見,一個女人的背影在高處的山坡上閃了幾下就不見了。曾本之覺得那背影有些熟悉,他很希望那個女人就是華姐。真要確定時,他又沒有十足把握。

片刻後,女人消失的路上出現一群人。領頭的是馬躍之,之後依次是柳琴、安靜、曾小安,與曾本之有約的鄭雄略顯尷尬地跟在最後。距離只有十幾米時,他們還對路邊的花草樹木自說自話地議論紛紛,一旦走到郝嘉的墓碑前,大家馬上肅然起來,依次將手中的鮮花擺放在墓碑前,再後退幾步站成一排,深深地鞠躬三次。

不待別人說什麼,曾本之從懷裡掏出一張紙,聲音低沉地吟誦起來。

別如隔山,聚亦隔山,前世五百次回眸,哪堪對面凝望?

一片風月九層痴迷,兩情相悅八面爽朗,三分江山七分歲月,四方煙霞六朝滄桑,生死人妖五五對開,左匆匆右長長。二十載清流,怎洗滌血汙心垢斷腸?十萬不歸路,名利羈羈,錦程磊磊,舉頭狂傲,低眉惆悵。

憾恨暗灑,從雁陣來到孤雁去。潮痕悲過,因花零落而花滿鄉。江漢舊跡,翩若驚鴻。佳人作賊,醜墨汙香。千山萬壑難得一石,****但求半觴。漫天霜絨楓葉信是,奼紫嫣紅君子獨賞。

覓一枝以棲身,伴清風曉月寒露,新燭燃舊情,焉得不懷傷?

憑落花自主張,只溫酒研墨提燈,泣照君笑別,豈止無良方!

宿茶宿酒宿墨宿淚,今朝方知昨夜悔。秋是春來世,春是秋重生,留一點大義忠魂,最是重逢,黃昏雨巷,朦朧舊窗。

曾本之在黃州待了幾天,抽空寫了這篇懷念郝嘉的《春秋三百字》。

時值六月初夏,曾本之的吟詠卻像秋風那樣感人肺腑。馬躍之本想用自己的手抓住曾本之的手。不知為何,他倆突然擁抱在一起,雖然不發一聲,那老淚縱橫的樣子更是悲苦。

如此痛心疾首的時候,別人都無法開口說什麼。若不是見慣了各種相思之愁、懷念之苦的公墓管理員走過來,只怕要等到曾本之和馬躍之的淚水流乾了,這悲苦的場面才會結束。

一個佩戴紅色臂章的公墓管理員走過來,指著墓碑大咧咧地衝著他們問:“他是你們的什麼人?”

站在最邊上的鄭雄回答:“同事!”

話音剛落,曾小安就補上一句:“不對,是親人!”

公墓管理員說:“這兩個月我一直在注意著這裡,想看看誰來為他掃墓。連清明節都沒人來,我還以為真是個沒人理的孤魂野鬼。”

柳琴打斷他的話:“你這麼關心,是不是有什麼事?”

公墓管理員說:“說有事就有事,說沒事也就沒事。實話告訴你們,埋在九峰山上的人十萬都不止,這麼多人埋下都沒事,就你們祭拜的這座墓真是出奇!”

接下來,公墓管理員說的話,讓所有人都覺得不可思議。大約在清明節前半個月,公墓管理員在作黃昏前的例行巡查時忽然發現,有一股白色的霧氣從這墓碑下面冒出來。因為存在的時間不長,當時他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到了正好清明節那一天,因為掃墓的人太多,所有的管理員都得延長下班時間。那天傍晚又有白色的霧氣從這墓碑下面冒出來時,好幾個管理員都看見了。後來他一直在留心觀察,僅他看到的白色霧氣一共冒了五次,而且都是在傍晚,公墓裡沒有人的時候。

按照公墓管理員的說法,墓地是一個人最終歸宿,生前的喜怒哀樂恩恩怨怨說是一了百了,其實未必。他們親眼見過,有黑色霧氣從別的墓碑下面冒出來,這種現象見得多一些,因為它是預兆死者的家人將有災難,這一點幾乎都在後來得到印證。據說某些墓地中還會冒紫色霧氣,那是後人將有大福大貴的吉兆,不過,在九峰山上還沒見到。而像眼前這墓地,不停地往外冒白色的霧氣,是死者心裡有大冤屈,躺在地下仍在大聲吼叫的緣故。

鄭雄將公墓管理員叫到一邊,小聲問他:“是不是還有其他墓地也經常冒白色的霧氣?”

公墓管理員聽出這話的弦外之音,當即指著他的鼻子說鄭雄是狗眼看人低,將自己當做歸元寺旁邊那些測字相面誆人錢財的江湖騙子。說到後來,公墓管理員幾乎是動怒了,咆哮著說:“如果這白色的霧氣真是死人發的訊號,這大冤屈一定是你這個王八蛋造成的!”

聽此一說,鄭雄也罕見地衝著公墓管理員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