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陸(第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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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本之從東湖邊的老鼠尾直接回到家裡。
按平時的習慣,安靜和曾小安,加上放學回來的楚楚,這段時間家裡最熱鬧。曾本之在樓下按門鈴沒有人應,他掏出鑰匙開啟單元門,上到四樓再開啟家門,才發現屋裡一個人影也沒有。他將剛剛收到的用甲骨文寫來的第二封信與先前收到的第一封信放在一起收藏好,回頭再看曾侯乙尊盤照片時,赫然發現在照片下面的低櫃上面放著一塊透空蟠虺紋飾附件的殘片。
站在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面前,曾本之怔了好幾分鐘。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後又將自己的雙手合在一起,相互揉搓了好一陣,這才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塊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
毫無疑問,這塊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的製成時間不會很長,與真的青銅重器相比,時光留在上面的痕跡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如孔雀綠一般的鏽蝕,幼稚得就像留在嬰兒粉嫩臉蛋上的菜湯點滴。反過來,那些拐彎抹角處沒來得及除去的殘餘的鑄造型砂,則像睡眼惺忪的少年臉上的眼屎。
曾本之將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放回原處後,從書房走到客廳和陽臺,然後又經陽臺和客廳,回到書房。如此來回走了幾遍,當他再次拿起那塊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時,其謹慎小心絲毫不亞於初次用手觸控曾侯乙尊盤。
與先前相比,再次觀察之時,曾本之心靜了許多,越看越覺得仿造這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的人對青銅製造工藝不是一般的嫻熟,也不是特別的嫻熟,而應當稱為出神入化。曾本之看了看,又想一想,再看看又再想想,如此反覆多時,有時候心情很好,有時候心情又會很沉重。好的時候像是又要動手發掘一座三千年前的青銅大墓,沉重時,宛如耗盡心血卻發現有盜墓賊比自己早兩千年先行進入,只留下一些白骨做紀念。
實際上,無論這塊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是真是假,在曾本之眼裡都是前所未有的巨大挑戰。在已知的出土青銅重器中,曾侯乙尊盤上的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是絕無僅有的。曾侯乙尊盤出土後,正式和非正式的仿製一直沒有中斷,其結果卻是千篇一律地將好好的青銅材料弄得像是一堆工業垃圾。從理論上講,能夠製造出這塊嬰兒巴掌大小的透空蟠虺紋飾,就能仿製出曾侯乙尊盤上的全部透空蟠虺紋飾附件。只要仿製出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曾侯乙尊盤的其餘部分就不在話下了。
一句話:曾侯乙尊盤的至尊地位,除了其構思巧妙,器型複雜,元件繁多,至今仍令人歎為觀止外,更在於尊與盤上各有一圈獨一無二的透空蟠虺紋飾。那些若龍若蛇的微小的青銅構件,互為依偎,爭相纏繞,宛如混沌初開之際,天地晴明,龍蛇騰飛,萬物競逐。從出土至今已經三十多年了,其繁其復,其紛其雜,即便是曾本之這樣最有心得的研究者,也沒弄清楚那些若龍若蛇的細微的青銅構件到底有多少。不是數不清,而是看不清。數得清的是曾侯乙尊盤上那些向外的透空蟠虺紋飾,還有那些包裹在內層緊挨著曾侯乙尊盤主體的透空蟠虺紋飾,非但肉眼看不見,就連X光機也無能為力。
另一方面,即便按照八九不離十的模樣進行仿製,其鑄造工藝也是一個難以解決的大問題。正如隨州當地人試著仿製的那樣,由於透空蟠虺紋飾的構件只有幾毫米粗細,並且無一不是高度彎曲的形狀,首尾相連,環環相扣,中間不得有任何另起爐灶重新再來的斷頭。從理論上講,越是複雜的青銅重器,越是要用造型精密的失蠟法進行一勞永逸的鑄造。然而,在一千多度高溫下化成液態的青銅熔液,澆注到複雜得如同漁網的模型中,既不能像自來水那樣心甘情願地受到控制,也不願像山間流泉那樣自由散漫地流淌,無論模型做得如何精妙,到頭來本想得到的透空蟠虺紋飾附件,無一不是用青銅鑄造而成的一團亂麻。
曾本之不得不去想,最有可能將仿製的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拿回來的人是鄭雄。
作為青銅重器研究領域的後起之秀,同時又是楚學界現任*****,任何與曾侯乙尊盤相關的研究成果,鄭雄都會高度重視,何況是曾侯乙尊盤上最為重要的透空蟠虺紋飾附件仿製品。這在過去多少年中,早被無數事實所證明。在既往所有已知的透空蟠虺紋飾附件仿製事件中,鄭雄雖然表情上不比曾本之高興,卻絕對比曾本之擔心。
前幾天,鄭雄在河南,分別去過鄭州之外的洛陽與安陽,飛到南京之後,又轉飛長沙,回頭還要去昆明。下一步是繼續跟著老省長在飛機經停重慶時小住一天,還是直接回武漢要臨時才能確定。鄭雄將自己的日程用手機簡訊發給了曾本之,儘管有些粗略,但更便於記住。曾本之沒有做任何回覆,更沒有打電話去細問,心裡卻很清楚,鄭雄他們去的這些地方,都是青銅重器的重要出土和收藏地點。
曾本之將放在一旁的手機拿起來,找到鄭雄發來的簡訊,從頭到尾重新看了一遍,並再次推開曾小安的臥室門,確信沒有鄭雄的行李,這才用自己的手機撥打鄭雄的手機。一會兒,鄭雄就在那邊說話了。曾本之照例先問他回來沒有,然後又問他何時回,之後才問他是不是在外地用快遞寄了什麼東西回家。聽鄭雄回答說沒有,曾本之便將電話結束通話了。
此後,曾本之更加急切地想知道,安靜或者曾小安,從哪裡弄到這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的。他先打安靜的手機,再打曾小安的手機,不同的彩鈴分別響了好久,都沒有人接聽。曾本之只好再打,輪到曾小安的手機彩鈴響起時,終於有人接聽了,聽著手機裡傳來嗡嗡的音響,過了兩分鐘,才響起楚楚的聲音。說起來才知道,他們三人在附近的一家電影院看電影。楚楚說,外婆和媽媽都不想到外面來接電話,非要他拿著手機到外面來與外公說話。曾本之知道不能多說什麼,就問楚楚,如果不想看大人們看的電影,自己就過來接他。楚楚連忙說不用了,媽媽答應獎勵一包爆米花和一杯可樂,外公若來,媽媽說不定就會反悔的。
與楚楚說過話後,曾本之才發現冰箱上用磁鐵壓著一張紙條,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柳琴弄了幾張電影票,約他們去看電影。晚飯要稍晚一些,若曾本之不想等,冰箱裡有他愛吃的冰鎮甜米酒,再用微波爐熱幾片面包對付一下。
看過紙條後,曾本之便出門往電影院走,為了早點弄清楚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的來歷,他不想在家裡傻等著。出了小區大門往右拐,街上全是人,而且都是往東湖方向走,有慢跑的,有快走的,只有極少數人像曾本之這樣,不緊不慢地逆人流而動。除了週一下午,其他從週二到週日的所有下午,這條路上的行人,來回數量幾乎是相等的。此時此刻,曾本之在人流中的樣子,有點像電視裡成千上萬只非洲角馬大遷徙時,孤身闖入其中的獅子或獵豹。好在這樣的路不用走太遠,才十分鐘不到,曾本之便離開街道,向右穿過省美術館門前的廣場,就到了他要去的電影院。
一進門就看到馬躍之正在那裡大把大把地嚼著爆米花,手邊還放在一杯可樂。
馬躍之也看到曾本之了,他將嘴裡的爆米花嚥了下去,這才笑著說:“平時柳琴總說喝可樂會導致身體中的鈣流失,吃爆米花會引起血鉛超標,為了讓我陪她看電影,柳琴就不要這些原則了。”
馬躍之還解釋說,因為銀幕上那些假模假樣的濫事,惡俗得實在讓人看不下去,他便藉口放映廳裡空氣流通不好,一個人跑到外面來。曾本之不與他說這些,問清楚柳琴和安靜她們在哪座放映廳,就要往裡走,卻被電影院的工作人員攔住。
馬躍之見了就開玩笑,要工作人員行個方便,他說:“這位老先生是來抓情敵的,他老伴在陪別人看電影。”
工作人員心下明白,也跟著說笑:“像您老這種年紀的人還有情敵,不活到一百二十歲是打不住的。還有二十分鐘電影就散場,何不就將這喝半杯咖啡的時間讓給別人。反正您老的好日子還長得很,看場電影的時間可以忽略不計。”
說話之間,曾本之已打消了進電影院找安靜和曾小安的想法。不明不暗的電影院裡,說話不方便,不如就像馬躍之,就在外面等她們。
曾本之於是說:“小夥子好眼力,我就學這位老先生,做個文明老人。”
曾本之也要了一包爆米花和一杯可樂,與馬躍之對坐下來。不等曾本之開口說話,馬躍之先笑了,他說這滿電影院的孩子年紀加起來也沒有他倆的年紀大,想不到他們也能像孩子們一樣逍遙。曾本之也跟著樂起來,他就知道只要安靜她們看電影,一定少不了柳琴。曾本之和馬躍之一致認為,女人們一輩子都需要不時來一點小浪漫。
說了兩句閒話,曾本之突然問馬躍之:“這些年來,我的那些賴以安身立命的理論,你是完全相信、不完全相信,還是完全不相信?”
馬躍之被這話問愣了,眨了上百次眼睛才回答:“現在是陪家人看電影的時間,你怎麼突然問起這種即便是在百分之百的學術活動中也沒法說清楚的事情?”
曾本之繼續逼問:“你不要環顧左右而言他,也不要將老同事當做普通的學術競爭對手,更不能像某些人那樣有目的地恭維我。活到這種年紀,該得到的都得到了,不該得到的也不可能再得到,何不放開手腳,拿出英雄氣概來做一個真正的男人!”
馬躍之被這話弄激動了,他分析說:“老曾呀,你自己心裡擱著問題,卻要別人替你寫答案。除非你先說出來,我才能幫你辨真假是非。”
曾本之自然不肯:“若老馬還是從前的老馬,就請現場做出判斷,然後我們再說別的。”
馬躍之不吃這一套,直截了當地表示:“今天是星期一,你肯定又去了東湖邊的老鼠尾,肯定收到第二封用甲骨文寫的信,而且這封信裡肯定有讓你曾本之極其為難的內容。我說的對不對?”
馬躍之一連用了三個肯定,也沒有打動曾本之。
曾本之繼續在那裡強迫馬躍之當場表態,為了顯示力度,他一把接一把地抓起爆米花塞進自己嘴裡,一把爆米花吃完,還要喝一大口可樂。馬躍之也不示弱,他用同樣的方式回敬曾本之,那樣子就像年輕時玩得高興了或者有誰失戀了而聚在一起賭酒。
爆米花沒吃完,可樂也沒喝完,電影就散場了。
最先出來的柳琴,見他倆的樣子有些奇怪就問為什麼了。馬躍之看著曾本之,曾本之看著馬躍之,兩人還沒想出話來回應,安靜和曾小安帶著楚楚也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