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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依然很好,春天去了,夏天還沒到。東湖周邊,前些時珞珈山下的櫻花開過了,還要再過一段時間,隔湖相望的梨園才會鮮豔起來。梨園的花不是梨花,而是牡丹花。開在長江南岸這個叫梨園的小地方的牡丹花,是洛陽之外的最美去處。如此春、夏兩不管的時節,才是武漢三鎮可人的雅緻與誘人的浪漫的最佳表現。
曾本之很快就將黃鸝路東段走完了。
路的盡頭是小梅嶺,小梅嶺下邊是東湖。
每一次,只要走到這裡,曾本之的腳步就會慢下來。如果趕上小梅嶺上開滿梅花,曾本之的腳步還會更慢,慢到連小路前方刻著“海光農圃”四個大字的石牌坊都替他著急,在湖水清雅與梅花醇厚的雙重芳香中,與湖風一道發出哼哼的催促聲。無論老氣橫秋的石牌坊做何姿態,曾本之都會在它面前稍做停留,摸一摸,撫一撫,細細體會長在石柱上的那些不可能是苔蘚,卻太像苔蘚的歲月痕跡。再往前走就是可竹軒了,這是這條路上唯一一處總是招來大批過客的地方。只說奇怪是不夠的,對曾本之來說,一定要在奇怪前面加一個“很”字,再不然就要加上“特別”二字。曾本之確實感到很奇怪或特別奇怪,可竹軒裡遊人如織,用他的眼光去看,依舊像剛剛發掘出來的曾侯乙大墓那樣幽靜、幽沉和幽深。此中原因,曾本之所能想到的只有一點,在無所不能的霓虹燈的天地裡,兩江四岸三鎮的新老建築物中,可竹軒是極為罕有的例外,任何霓虹燈光都照不到它的視窗。或許是因為那一二三四五六七棵巨大的桂樹掩映,或許是因為那兩棵在天際裡緊緊相擁的古樸香樟蔭護,還有那雖然不足以認為是竹海,卻比竹海更能使人清爽,讓一所小院獨得了滿城無處落腳的天籟。在曾本之一步步的期盼中,牆白窗灰碧瓦紅柱的先月亭,總是在湖水中晃盪著六角形的身影,然後在天地邊緣一樣的小小沙灘上如期而至。
波光粼粼,雲清如瀉,天人交接之處,當屬如此極豔的角落。
二十年來,準確地說,是從郝嘉跳下楚學院六樓以後,幾乎每個星期一的下午兩點三十分,他都要獨自來此小坐一場。凡是從事某種研究並有所收穫者,從來都會有極為個性的發現,哪怕面對日常生活也是如此。曾本之選擇這個時刻來東湖邊放鬆自己的神經,正是得益於他對東湖不是秘密的秘密發現,在經過週末的人潮最高峰之後,在下撥人潮逐漸匯聚之前,唯獨週一下午兩點三十分到四點三十分之間,最具東湖氣質的這處彈丸之地,在不將曾本之計算在內時,多數時候空無一人。
多年前,曾本之喜歡上這個地方時,自己也說不上理由。一九八九年清明節,楚學院的一幫人到東湖踏青,幾乎是信步之間,曾本之第一次走進老鼠尾。無論是來過此地的人,還是沒有來過此地的人,全都習慣性地跟著最先說出老鼠尾的那個人,一遍遍地重複著這實在有些不雅的地名。唯獨郝嘉例外,他用深情的目光遠遠地盯著先月亭,慢慢地,輕輕地,很抒情地說了一句:這是一枚等著我們來發現的楚簡啊!郝嘉的話引起年輕同行的普遍歡呼,他們像東湖的浪潮一樣擁著郝嘉,向先月亭下的小小沙灘跑去。沒有隨大流的只有鄭雄,他耐心地跟在曾本之後面。曾本之問鄭雄為什麼不向前跑,他不緊不慢地回答,相比楚簡,自己更喜歡青銅重器。楚簡的意義是上面的文字,青銅重器卻是一切意義的本身。
老鼠尾又到了空無一人的時候。
那對看上去愛得很苦的戀人,互相揩淨對方臉上的淚珠,終於離開老鼠尾,走進桂樹與樟樹的巨大綠蔭裡。
站在絲絲垂掛的柳樹林中的曾本之,這才正式踏上老鼠尾。
風在唆使左邊小小堤岸上的柳枝,試圖用翠玉般的葉梢親吻右邊堤岸下的碧波。一次次,最長的那片柳葉眼看就要被右邊堤岸下迸得最高的波峰打溼,風又有意嬉鬧插入其間,將它們各自拉回原處。水在鼓動右邊堤岸下的浪花,要用鑽石般的水滴投身到左邊堤岸下無邊的清澈。一次次,最圓潤的那隻水花分明就要綻放在左邊的堤岸下,風又使壞般打上一個旋,將它吹成雲霧。
體態修長的湖中半島,之所以得名老鼠尾,實在是因為無法用豹尾、狗尾、野雞尾等別的東西作為形象。比如最接近老鼠尾模樣的小蛇,逶迤有餘,綿亙不足。其餘繩索藤蔓等又嫌紛亂雜蕪,看不到核心的精妙氣韻。
半島清瘦得無法再清瘦,一天當中總有幾對力量稍大一些的浪頭,隔著半島從相反的方向騰起來,橫空裡碰撞在一起,將磅礴連天的胸懷做一種顯而易見的表現。半島纖細得不能再纖細,一天當中總有幾對情侶,男人的雙腳泡在左岸下的水中,女人的雙腳浸在右岸下的水中,再將四隻手在柳枝縫隙裡緊緊地牽在一起,晴天裡像一彎驚世駭俗的彩虹,雨天又像是一座只允許愛情牽手行走的獨木橋。抒情隨風飄遠,浪漫隨水盪漾,滿腔心緒接雲天上九霄,臨清波通四海。
在東湖細細密密的動靜中,出現一聲清朗的呼喚。
是萬乙如約前來了!曾本之卻沒有做任何反應。
本來走得很近的萬乙,又叫了兩聲,見曾本之絲毫沒有搭理的意思,便知趣地後撤到一棵體形較大的柳樹後面。萬乙還特意數了數,不算左岸,僅僅右岸上,在他和曾本之之間隔著二十二棵柳樹。
萬乙將自己與曾本之第一次單獨見面,視為青銅重器泰斗給自己上的第一堂課。站了十幾分鍾後,他有些認同如此獨特的授課方式。憑水而立的曾本之像青銅重器那樣中正肅靜,隱約可見的表情像青銅重器那樣坦蕩深厚,風在動,水在動,花草樹木在動,唯獨一動不動的是曾本之身上那種獨步天下的氣韻。用最近幾年流行的語言格式來說:懂與不懂,青銅重器都在那裡;看與不看,青銅重器都在那裡。對曾本之的懂與看,與曾本之沒有關係,一切全在於萬乙是否領悟與通達。
靜待之時,萬乙的手機有了動靜。當交警的女同學沙璐發簡訊問他找到老鼠尾沒有。一會兒沙璐又發簡訊介紹,當年從武漢大學的凌波門乘船到老鼠尾的觀景線路才是人間極美,那時的舊式船票常常被用來書寫水平不一的情詩,不少男孩在船票上寫詩形容女孩像老鼠尾一樣美麗,還有男孩在船票上寫詩盟誓祈願愛情像老鼠尾一樣長久。沒過多久,沙璐再次發簡訊問,以曾本之的年紀,既不釣魚,又不練氣功,更不是黃昏戀,一個人跑到老鼠尾待著幹什麼,還要叫上年輕人,是不是也想賣萌?對沙璐接二連三發來的簡訊,萬乙全部用一個“嗯”字作答。
萬乙用手機發了最後一個“嗯”字,抬頭之際正好看見先月亭尖尖的影子落在曾本之的後背上,他收起手機時,上面顯示的時間是下午四點四十二分。
萬乙剛收起手機,就看到一個揹著綠色挎包的中年男人從桂樹和香樟樹蔭中鑽出來。很快萬乙就認出來出現在老鼠尾的第三個人是郵遞員。
不等萬乙上前阻止,郵遞員已經大聲叫喊:“曾教授,又有你的信!”
好久不見動一下的曾本之終於轉過身來,衝著走到近處的郵遞員點點頭,再用郵遞員遞過來的筆,在快遞郵件上籤上自己的名字。
或許是為了滿足郵遞員的好奇心,也有可能是為了保持對前一封寄到老鼠尾的信件的延續性,曾本之依然當著郵遞員的面,拆開信封,取出一張與先前那信一樣舊得發黃,一樣有著異香的信箋。但是,用甲骨文寫的四個字,變得完全不同了。
萬乙後來才知道,在他看來,“省博物館背後,進東湖公園大門,過小梅嶺、可竹軒,道路盡頭俗稱老鼠尾的半島最前端先月亭前,週一下午四點四十二分獨坐在此的曾本之先生親收”,如此古怪的通訊地址,實在是天下罕有,事實上卻是曾本之在此地收到的第二封信。
接下來萬乙瞭解到郵件言簡意賅的內容與前次一樣,只有四個依舊用甲骨文寫的文字。
再往下去萬乙又知道這用甲骨文寫信的人,死於二十多年前的一九八九年夏天。那時候,萬乙離啟蒙上小學,還有兩三個月。在那段時間裡集中出現的沒有任何儀式的生命終結場面,直到上大學時萬乙才有所耳聞。至於“郝嘉”這個人名,則是萬乙在南京大學讀博士時,從中文系一位教授關於“五四”啟蒙精神的講座中聽到的。來楚學院工作後,萬乙一直小心翼翼,不去觸碰那些與楚學研究沒有直接關係的人和事。出現在致曾本之先生的信件上的那方紅彤彤的印章,讓萬乙終於在郝嘉曾經工作過的地方接觸到“郝嘉”這個名字。
偏西的太陽將先月亭影子的頂尖精準地投射在兩隻蚌殼上。
曾本之想起來,這兩隻蚌殼正是第一次收到甲骨文書信時,自己隨手扔在那裡的。如果沒有記錯的話,當初自己一共扔了四隻,四隻蚌殼在先月亭頂尖的影子裡形成不太規則的四邊形。也許另外兩隻已被別人用來打水漂了。曾本之再次撿了兩隻蚌殼,分次扔過去,只有一隻扔對了地方,另一隻偏得較遠,在斜陽的照耀下,閃著細微的五彩之光。扔對地方的那一隻蚌殼,與先前保留下來的兩隻蚌殼形成的形狀,倒成了一隻等邊三角形。
四隻蚌殼不再形成四邊形,但在曾本之看來,一切都是對上一次奇遇的複製或者克隆,信封上的文字依舊是用印表機列印出的那些標準楷體漢字。信箋中央代表書信正文的依然是用甲骨文豎著寫下的四個字,旁邊則是那枚熟悉的紅色印章。
曾本之問:“你認識這些甲骨文嗎?”
郵遞員已經走了,老鼠尾上只剩下兩個人。
萬乙責無旁貸地說:“太複雜的甲骨文我就不敢認,這四個字剛好認識。”
萬乙說出來的,經過曾本之確認的四個甲骨文文字是:天問二五!
萬乙忍不住問:“郝嘉不是早就跳樓自殺了嗎,怎麼還能寫信給您,而且還是用甲骨文?”
湖面上有一對野鴨不時潛入水中覓食,曾本之盯著看了好一陣才回答:“剛才讓你獨自在一旁久等,是想讓你學習冥想,可惜你不曉得入門。你年輕,一遇上美景就會思念美人,也是可以理解的。對青銅重器進行研究,準確地說,只有青銅重器本身才是老師,像我們這樣的老朽都是不夠資格的。青銅重器既沒有七情六慾,也沒有喜怒哀樂,不會說大道理,也不會做小暗示,除了冥想,很難有其他溝通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