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瀝細雨中,一行車馬中安坐著朱氏家族的族長、朱家長房老太爺朱武瞻。

老爺子的神色異常凝重,握著半塊玉佩的手都僵硬了。

他抬頭望向車窗之外,不知看到的是溪水縱橫的荒野還是堡寨中那終年薰香的房間。

他想起五年前被他隱藏至今朱家長房的那場變故,想起那艘滿布屍骸、血流成河的福船,想起昏迷不醒的兒子對自己說的最後幾句話……

所有人都認為他是衝著三房二爺朱大昰的死訊而連夜奔赴巴城,事實上,他根本不關心那個生性殘忍的侄子,他甚至毫不計較那位偏激的兄長對自己刻骨銘心的憎恨,他甚至有意放任三房逐漸奪取巴城朱府的權勢,朱武瞻從未想過要爭什麼,因為他根本不必去爭。

三房、六房,甚至曾經叱吒一時的二房和四房,都不理解長房的痛苦,他們都眼紅於長房手中的權勢,和那個被家族中人認為是希世之珍的所謂秘密。

然而,沒有人知道,那才是對朱家所有人的詛咒,是長房所有痛苦和不幸的根源,為此,二房和四房在家族內訌中絕嗣,而如今,沒有人知道,長房也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朱家長房的後嗣——斷絕了。

前日傍晚,忠於自己的茂豐巷解庫掌櫃派人送來半塊玉佩,什麼都來不及說,老爺子立刻秣馬驅車奔赴巴城,在茂豐巷解庫與掌櫃有一番密談,據老掌櫃所言,玉佩的典當人是一個泰西水手,而玉佩很有可能來自海上的某一場災難。老掌櫃說的很委婉,又一力承諾將繼續調查,但是對老爺子來說都是一樣,那意味著自己唯一的嫡孫,很可能已經死在了海上……

老爺子面色數變,先是蒼白驚恐,繼而變得緋紅憤怒,又變得憂傷和痛苦。

最終,仍然掛在老爺子臉上的只剩下滿面的苦澀和自嘲。

……

朱家堡寨環海灣而建,內外各三層,最外層的護牆是在一層厚重的木牆外夯以泥土而建造,異常的堅固,朱家憑此抵禦了多次大股盜匪和撮爾小國的來犯。自朱家先祖百年前來此地定居開始,朱家就在有計劃地建造一片可以自我保護的堡寨,這既是出於防禦盜匪的目的,也根源於對北方的恐懼。

風雨漸沒,朱家堡寨的管事王灝正守在寨門處焦急地等待。

王管事是個華人和馬來亞人的後代,他的來歷可不一般,據說從前本是個縱橫海上的大盜,被對頭設計陷害,沒了生計,飢寒交迫之際被老爺子救活帶回堡寨,從此在朱家做了工,慢慢被提拔成了堡寨管事。朱家身在巴達維亞,不比清國內陸的那些豪門大戶規矩多,但朱家莊園內宅九進九出,越往內越豪華,門房、僕從、家奴、奴婢、內院執役、外院執役,三六九等,分得清清楚楚,階級分明,壁壘森嚴,如果沒有一點本事手段,也是鎮不住場面,可王管事一做就是十年,不顯山不露水,內宅一切平平安安,可見其能力非同一般。也正是如此,王管事成了朱家老爺子信任看重的臂助。

這時一看到老爺子一行人馬出現,趕緊開寨門、備姜水,替換的外衣,早早準備齊全在寨門處迎候。

“主人!您可回來了!”

王管事將朱武瞻扶出馬車安排奴僕牽馬,自己捧著乾淨換洗的外衣恭恭敬敬地守在旁邊,幫著老爺子穿上禦寒的詹絨披風。

朱武瞻撣去外衣上的露珠,語氣平淡,問道:“寨中可是出了什麼事?”

“寨中無事!主人大可放心。”王管事笑道:“老奴是給主人道喜,主人此去巴城不久,昨夜少爺又醒來了。”

“噢!”朱武瞻終於聽到好訊息,喜不自勝。

王管事猜到老爺子急於知道兒子現狀,笑顏逐開地向老爺子報喜:“少爺早上喝了兩碗粥,精神很好,下人們一直在細心照顧,中午又吃了一碗燕窩羹,這會兒應該還在休息。”

老爺子終於開懷大笑:“快!速帶我去瞧瞧!”

“是。”王管事責無旁貸,朝老爺子一躬身,便走到前頭兢兢業業地領路去了。

海風從港灣吹來,似乎帶來一陣薔薇的芬芳,一行人穿過數道土牆和門樓,眼看就要到朱大佑居住的小樓,老爺子深吸口氣,沉著嗓子低聲問道:“大佑醒來之後,他……他可說過什麼?”

王管事轉過來恭順地道:“主人安心!少爺房子伺候的下人都是老奴千挑萬選的,嘴巴嚴、不多事,自少爺清醒之後,到現在只有老奴一人得曉,並未外傳。”

老爺子點了點頭,自五年前的變故開始,朱家堡寨一直以“代發修行”的名義掩飾長房繼承人遇害的傳聞。

王管事一路將老爺子引領到前廳外,躬身體貼地道:“主人與少爺一定有話要說,老奴就守在這裡,主人可隨時傳喚老奴。”

老爺子推開前廳的房門,快步跨進門檻。

朱大佑是長房長子,室內雍容華貴絲毫不遜王宮御庭,老爺子轉過內廳,正瞧見房內侍奉的婢女端著水盆出來,婢女見到老爺子,躬身一跪,待老爺子經過後,便起身出去了。

老爺子見到兒子的時候,朱大佑正坐在矮榻之上,膝上蓋著一條清國江南勾絲的提花綢緞被,雙眼直愣愣地看著矮几上的燭火發呆。

老爺子眼眶內一陣溼潤,輕聲嘆了口氣。

“爹!”朱大佑被驚動,抬頭就看到了朱武瞻。

老爺子走至近前,在旁邊的錦墩上坐下,雙手捧過兒子的臉頰,兩行老淚潸潸而下,失聲痛哭道:“吾兒!你受苦了!”

朱大佑沒有哭出聲來,只噙著淚,聲音哽咽:“孩兒不肖,勞累爹爹牽掛五年之久,殫思竭慮救護孩兒,此恩此情,孩兒今生來世如何報答得完?”

老爺子長嘆一聲,默默擦拭淚水,道:“都是父子,何至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