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佑哽噎許久,一翻提花綢緞被,只見身軀之下,雙腿處齊根而斷、空無一物,神色木然地道:“現如今孩兒身軀已殘,形同廢人,實無必要……”

“住口!”老爺子低聲惱道,“你就算只剩一條胳膊、一隻眼睛,都是我朱家長房嫡嗣!再不可如此自暴自棄,作此妄自菲薄之語!”

朱大佑黯然道:“長房嫡嗣……朱家百十年來,可曾有過殘缺不全的家主?朱家三房六房,願聽命於我這個只有半身的殘廢麼?爹爹……您……不要妄想了……”

老爺子沉默不語,朱大佑繼續道:“上次孩兒醒來,爹爹追問行兇之人,孩兒急怒攻心,從此長睡不起。這些時日,孩兒久在夢中,手刃仇人何止千次萬次?然而事已至此,孩兒斗膽,問爹爹一句。朱家百年內鬥,同室操戈,骨肉相殘,悲劇不勝列舉,二房、四房與五房均為此斷絕,難道還要繼續守著那個秘密任由各房內訌下去?當真要變得後繼無人、斷子絕孫?”

“唉……”

朱大佑又道:“孩兒今日深思冥想,略有覺悟,我朱家的秘密既不是榮耀,也不是寶藏,而是詛咒,各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為何只能由長房承受?爹爹若肯公之於眾,此厄必解,又為何秘而不宣守口如瓶?不然,長此以往,我朱家當真要主嗣斷絕了。”

老爺子沉聲道:“吾兒所慮極是,只是……”

“只是如何?”

朱武瞻老爺子沉吟不語,思慮再三,這才下定決心道:“吾兒不知,我朱家長房歷代守護的秘密並非只那一個……”

“啊?”朱大佑吃了一驚。

朱武瞻道:“吾兒當年,為父只跟你講過我朱家的秘密是一封遺書,然而遺書之外尚有一張圖、一個寶藏。”

……

“不想先祖當年竟有此心!”

許久過後,朱大佑心潮起伏,憂道:“父親容稟,孩兒有一事相求!”

朱武瞻點點頭,朱大佑道:“孩兒五年之前曾在廣州與柳氏女情投意合,那柳氏也已懷上孩兒親生骨肉,孩兒回來本就是要稟報、請父親準允成婚的……”

老爺子頓時心痛如絞,右手在袖中暗自握緊那半塊玉佩,臉上卻極力裝出一副風平浪靜之色,打斷道:“吾兒勿憂,此事王灝已向為父稟告,為父定會派人前往廣州。你身子弱,還是早早安歇才好。”

朱大佑拉住父親袖口,懇求道:“若不能解開各房心病,孩兒實不願那骨肉捲入這場汙穢不堪的內鬥之中,請父親務必答應孩兒!”

老爺子看著兒子,心中卻想著那可能的孫兒,不禁老淚縱橫,顫聲道:“老夫又何嘗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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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你給老孃站住!小崽子,看老孃不抓到你!”

一個身穿淡綠衫子麻布裙的小婦人手拿一根洗衣杖追著一個五歲大小的小男孩滿院跑,身前的小男孩哭哭啼啼不敢停,直往人群中躲避,無奈十幾個浣洗女奴都不敢護他,紛紛避開,孩子只得繼續跑。一大一小一前一後將整個院子鬧得雞飛狗跳,一片狼藉。

小婦人追得累了,站在院子中央,張嘴便罵:“小崽子,你也不去打聽打聽,我芭雅是什麼人?在老孃眼皮子底下還敢偷懶?今兒你不把這十幾盆衣服洗乾淨,你就甭想吃飯,還以為你是那個在春風院呼風喚雨的小哥吶?這是浣洗房!姑奶奶高興就消遣你,不高興就打你一頓,看誰敢給你撐腰!”

她那一張嘴罵人就像切菜,噹噹噹噹不停,叉腰顧盼,一副誰敢造反的刁蠻霸氣,那雙眼厲光四射,把十幾個浣洗女奴嚇得謹身肅立,屁都不敢放。

芭雅是個爪哇土著,八歲就被賣進朱家,如今已經是二十七歲。她膚色淺棕,細長的頭髮筆直又柔順,一雙柳眉丹鳳眼,高鼻樑薄嘴唇,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兒,正是四奶奶嚴防死守的那類人,自然容不得她在人前露臉,就將她長年安排在浣洗房。雖說被主子婚配過兩次都死了男人,可是府中仍有不少男人暗地裡追捧,直到前段時間新任前院管事甲三送來一個五歲大的新奴。

這孩子據說曾經很得寵,如今主子不在,男孩又不受四奶奶待見,就被四奶奶隨意打發到了浣洗房。

自從這個小孩送來浣洗房,這浣洗房熱鬧了不少,起先六房的人都來看過他,高管事也隔三差五來一次,有這些人在,芭雅起初還不敢太過欺負人,後來高管事等人漸漸不來了。甲三反而天天登門,而且就喜歡看看孩子捱打受罪的模樣,好像上癮一般,芭雅難得見著一兩個有權勢的,百般討好,投其所好,壯著膽子整治男孩。只是日子一長,甲三的目標就從男孩變成了小婦人,浣洗房的院子東側是一間獨立的廂房,本是存放換洗被服的地方,如今成了芭雅和甲三幽會的密室,芭雅一心攀住甲三這座靠山,自然不會良心發現去給一個小男孩求情。就這樣,芭雅成了甲三的禁臠,一來二去,那些抱有幻想的下奴們也就死了心。

自那時起,芭雅的脾氣慢慢漸長,特別是對那個小男孩,別的浣洗女奴每天要洗八盆衣服,小男孩自己就得洗十幾盆,洗不完不是要捱餓就是要捱打,於是這浣洗房每天就會有一場追逐大戰。

“小崽子!把這些洗好的衣服送去大奶奶房裡,路上小心點,髒了或少了,仔細你的骨頭!”芭雅最後如此說道。

男孩捧著一疊衣服,慢慢地走在路上,內宅的路面都是以卵石鋪就,走上去堅固平整,然而男孩很謹慎,生怕一個不小心把衣服掉到地上弄髒了,回去又要捱打。其實捱打並不怕,他最擔心的是怕自己找不到唯一的親人——那個叫高升的哥哥。

男孩記得自己原本是在一條船上,遇上了一群殺人的壞蛋,他很害怕,緊緊閉住眼睛,當他再次睜眼的時候,一個美麗的大姐姐正在抱住自己哭,他感覺很親切,姐姐要和自己做遊戲,可是卻說話不算數,他在櫃子裡睡了好久,當他清晨爬出來的時候,整座小樓空無一人,門口、牆上鋪著大片的白綾,那場景嚇壞他了,於是飛快地向外面跑,冷不防一個跟頭摔出滿身的血。後來,男孩被帶到一個奇怪的地方,那裡有很多人,中間綁著那位說話不算話的姐姐……

他永遠記住了那一天,姐姐死時的慘像每每在夜晚將他驚醒。他好傷心,他覺得除了恐懼之外,還有好多其它原因,可是他並不清楚。

轉過花園外的角門,繞過一塊假山石,男孩驚慌地疾行幾步,低頭面牆靠著道路的左側行走,絲毫不敢回頭,因為路的另一側,有一座讓他莫名恐懼的小樓。

男孩抱緊衣服,加速跑起來,彷彿身後是吃人的老虎。

身後當然沒有老虎,卻有一雙憎恨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