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聊著,迎頭撞見幾個人當面而來。走在前頭的是一位錦衣的半百貴婦,典型的群島人面孔,半黑半白的髮絲梳起一字頭,並無其它頭飾,僅簪著兩朵鮮花,身穿一件右衽大襟、長至膝下、低領鑲闊邊的大紅錦絲長襖,一件繡金銀的花紋長褲,腳上踏著一雙紅底白邊的皂鞋,穿著打扮簡單,卻顯得幾分雍容。

蘭心似是有些著慌,拉著朱君翊讓在路邊,低頭跪了下去。朱君翊愕然,記得明清之際民間家宅內少有行跪禮的,不過蘭心跪得了,他可跪不下去,二十幾年的直立為人可不是隨便改得了的,蘭心拉了他幾次,都見他站著不動,索性不拉了。

“蘭心見過大奶奶。”蘭心一開口,朱君翊就想起在前院四奶奶春梅口中那個喜歡吃齋又剛剛死了婢女的大奶奶,想起當時的那個“碳灰”,心有所動,往後一瞧,果然見到了“碳灰”,可惜正淚如雨下,一臉的委屈,不用想,也知道發生了什麼,心道眼下就可以看一場宮斗的好戲。

果然,大奶奶一行人在蘭心身前停下,先看一眼朱君翊,見他站立不跪,想是不願自降身份去拿捏一個孩子,冷哼一聲,意有所指地道:“果然是跟什麼人學什麼樣,一樣的不知禮數。蘭心,你帶的人是越來越沒有規矩了。”

蘭心的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卻明顯很畏懼大奶***垂得更低,小心翼翼道:“回大奶奶,這是新買來的生奴,四奶奶分派到六房小少爺那裡,奴婢正打算帶過去給小少爺過眼。”

“哼!”大奶奶鄙夷道:“那個崽子也是個不知禮數的,你們可真會挑揀,盡把一些破爛丟給他,一個放誕無禮的主子,再丟一個同樣沒禮貌的野種,六房如今可真熱鬧了。”

朱君翊心頭大怒,咬咬牙沒有說話。

蘭心不敢接話茬,大奶奶更加得得寸進尺,從頭頂取下兩朵裝飾的鮮花,丟在道邊,對蘭心道:“蘭心吶!我的頭花沒了,你去老太爺的花園摘朵最大的送來給我。”

蘭心為難道:“大奶奶,四奶奶差蘭心送人去小少爺……”

“不就是耽誤些時間嘛!讓這崽子就在這裡等著你就是了,什麼時候你辦完了我的差事,再來帶他去六房不遲。”

“可是……”蘭心還想哀求,大奶奶冷冷地打斷道:“蘭心啊!自從你跟了老四,你可是越來越會頂嘴了。”

蘭心腦門一寒,趕緊道:“奴婢這就去給大奶奶摘簪頭花,一定摘幾朵又大又好看的……”

“不是‘大的’,是‘最大’的!”

“是!奴婢明白了,只有大奶奶才配得上花園裡最大的簪頭花,奴婢現在就去。”蘭心轉頭小聲對朱君翊道:“你就在這等我,可千萬別到處跑。一定要等我回來。”

說完,起身再施一禮後徑自去了花園。

大奶奶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朱君翊,看他還是那副不明所以的裝傻樣,冷笑一聲道:“我們走。”

身後一個女婢問道:“大奶奶不用等蘭心了麼?”

“等她做什麼?”大奶奶看了一眼“碳灰”,道:“我還有筆賬要找老四好好算一算。”

“莫不是你心疼蘭心了?”大奶奶語氣平淡的看著女婢,眼神卻很凌厲。

“不。不。不。”女婢還算有點腦子,趕忙補救道:“奴婢說錯話了,要等也是蘭心等大奶奶,大奶奶身份尊貴,要她等多久都是應該的。”

“嗯!說的對。”大奶奶說著領著大隊人馬殺向四奶奶春梅的院落。

這場宮鬥戲真精彩,可惜把自己搭進去了。朱君翊苦笑著自嘲。大奶奶這是一手一箭三雕的套路,指使四奶奶身邊的人先辦自己的事,打了四奶奶的臉面,此其一;藉機整治蘭心一番,讓內宅的下人就此心存畏懼,此其二;連消帶打順帶著收拾了自己這個不知禮貌的“野種”,讓自己吹風,明著,蘭心找不到大奶奶是回不來的,就算找到了大奶奶,正在和大奶奶正面“對戰”的四奶奶春梅想必也不會對甩了自己臉面的春梅有什麼好臉色,那自己挨的小風還得繼續地吹。

“這位大奶奶,可真是不簡單啊!”朱君翊自言自語地道,“讓小爺傻傻地站在這裡乾等?想得美!”他可沒有真心當奴僕的覺悟,乾脆穿過長廊,在靠牆邊的的石頭長椅上躺了下來,照他的估計,這種擺明車馬、真刀真槍當面硬拼的宮斗大戰,可是需要花費不少的時間,晚飯前看來是沒人來理自己了,正好睏個大覺,休養生息。

且說蘭心一路上轉過幾個小門,在花園外的魚塘旁邊瞧見了一邊餵魚、一邊沉思的高管事。

高管事有四十上下的年紀,一張焦黃的臉皮,大眾臉很平庸,穿著湖色短比夾,看上去更像是一個賬房先生,但是蘭心可不敢小看眼前這位先生。

“高管事,您讓我辦的事兒,我只辦了一半兒。”蘭心一臉沮喪地把從接人到遇上大奶奶的經過一字不差地說與他聽。高管事聽得認真,不時插問幾句。

“嗯。這樣啊!”高管事沉吟片刻道:“看來要你說的話你是都說了。”

“該說的都說了。”

高管事又問:“可曾探到些什麼?”

“這個小餓鬼簡單的很,什麼都不懂,只想著吃。”蘭心撇嘴道。

簡單麼?只怕未必。高管事像是有些意外,道:“是想去前院伙房吧?”

蘭心沒想到高管事竟然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愕然道:“是。您怎麼知道地這麼詳細?”

高管事只是笑,並不答他,只催道:“大奶奶的差事要緊,快去忙吧!”

蘭心不敢多問,施禮直奔花園而去。

高管事等蘭心的身影完全不見,才抖抖衣服,自言自語道:“前院伙房?有意思!有意思!真有意思!四歲的天才?不世出的妖孽?”抬頭望著北方天空中的雲彩,喃喃道:“和主子當年何其相似啊!一別七年有餘,主子如今想必更加健碩了。”

一把將魚食盡數灑進魚塘,引得魚群爭先恐後來吃,其中一條小魚格外威猛,左突右出從魚群中殺出一條路來,叼住魚食跑得無影無蹤。“管你是什麼精怪,只要掐住你的七寸,就不怕你不聽話,為我取了彩頭!總要把水攪渾……才好摸魚啊!”

“朱老爺子……不論你到底藏著什麼秘密?我都要掀開你的壺蓋瞧瞧裡面到底是什麼!”高管事拍拍曾經握過刀的手掌,在魚塘留下一道平淡的目光便飄然離去。

如果某人在場,當會想起,埃爾朗奴隸市場中也有一道這樣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