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揀分派完新奴,春梅命令把朱君翊和高升的辮子剪掉。

在大清國,辮子是根活命符,按照大清律,留髮不留頭,留頭不留髮,有辮子就是大清國百姓,沒辮子就是前朝餘孽,或視為番夷。

巴達維亞的華人移民中不少自清國來的商人都是有辮子的,朱家院內的家僕、工人裡也有好多留辮的,但是家奴都是主家的附屬品,可沒有那麼多的自由。高升自是萬萬不肯,朱君翊卻沒有這些顧忌,更樂得腦後輕鬆,即便現在不被剪掉,他也要找機會自己剪,頻頻給高升打眼色,兩兄弟總算開開心心、委委屈屈任由旁人剪斷了髮辮。

春梅把餘下的事都交給甲三,徑自回了內宅。

春梅一走,甲三彷彿變成了主子,吆五喝六,大講了半個時辰的“朱家奴規”,眼睛總是往妮娜身上掃,說來說去,其實就幾點:

“絕對服從,不得違命。

尊卑有序,不可逾越。

一粥一飯,不得浪費。

內外不同,嚴禁走動。

言必華語,多言必罰。

私相授受,不教可誅。

椎埋狗竊,違者罰死。”

甲三說的是華語,但是夾雜了不少奇怪的腔調方言味道,除了朱君翊、高升和妮娜聽得半懂不懂之外,其他新奴一概不知所謂,你看我,我看他,個個心慌意亂、無所適從。甲三也不解釋,宣佈完家規之後,才由一個黑臉的家奴用土話又講了一遍。

朱君翊冷眼看著春梅、甲三和家奴的表現,隱隱覺得在朱家,說華語似乎是地位的象徵。

換裝時,每個人都領到一身衣服,高升的是灰色粗麻長衫,一根腰帶,妮娜的也是灰色粗麻長裙,只有朱君翊的是一身小號棕色土布小衣,布料穿起來不太舒服,摸起來倒是更細緻一些。

除了衣服之外,每人尚有一塊木製名牌,高升的是戊四九,朱君翊的是丙一四,妮娜的就好些,卻也沒逃過梅蘭竹菊四君子,刻著菊香。

“不管你們以前叫什麼,從今往後,牌子上的就是你們的名字。”甲三的話讓高升和朱君翊大恨不已,這該死的起名法子,不是存心讓人不痛快麼?兩兄弟一個是“死舅”(四九)一個是“要死”(一四)。

接著,前院後宅各有人前來引領新奴,三人無暇商量,只好相視一眼,各自點頭,在心裡互道保重。

巴城朱宅的面積不小,外院十七八進廂房,內宅更是碧瓦朱甍、屋脊重重。朱君翊跟著一個女婢進了前院後宅交界的中門,一個長廊接著下一個長廊,過一個跨院又是一個跨院。

朱君翊默自死記來去的道路,根據看到的院落格局在心裡揣摩著內宅完整的平面佈局,然而最後還是放棄了,只能記住走過的道路——朱宅實在是太大了。

那女婢倒是覺得十分奇怪,自道:“旁的新人進內宅不是找不到北,就是總走錯路,你這小弟弟真是稀奇,不慌不亂的。”

朱君翊牢記自己的角色,只裝作聽不懂,緊緊跟在身後。

“小小年紀,長的倒是眉清目秀,這麼小就被賣進來做奴婢,想是家裡也是苦命的。不然,這麼乖巧的模樣,誰家父母捨得?”

朱君翊心中奇怪,這女婢倒像是故意在沒話找話。心裡既然存了小心,自然也就不說話。

“你今後就在這內宅裡伺候主子了,有些規矩得自己多留心,好些地方是不能亂去的,有些地方是下人奴僕的禁區,稍稍不注意撞見了不該見的人和事兒,輕則遭一頓打罵,重則命就沒啦!咱們都是賣斷的奴契,不比那些僱傭來的下人,我們的性命,沒人管的。實在不懂的地方,可以來找我,我叫蘭心,是在四奶奶身邊聽差的。”女婢滿臉善意的提醒道。

朱君翊靈機一動,裝作拘拘儒儒的樣子,抓耳撓腮、吭哧癟肚地從嘴裡蹦出一句:“姐姐……好漂亮……”

蘭心一喜,手指反指自己開心地問道:“你是在誇我麼?”

朱君翊點點頭,低眉臊眼怯怯弱弱地道:“我……我剛來,什麼都不懂……姐姐對我好……人又漂亮,我……我喜歡姐姐。”

“咯咯……”蘭心笑得分外開心,故意逗他道:“你這麼小,知道甚麼叫好?什麼是漂亮?”

“我不懂,只是……只是看姐姐比我見過的姐姐都耐看,想必是漂亮的。”

“呵呵,小弟弟你真可會說話,誰教你說的?你爹麼?可別學的油嘴滑舌。”

“沒……,沒有人教我。”朱君翊紅著眼睛。

“你爹孃呢?”

“我孃親去年就沒了,我爹……我沒爹,我還沒出生,我爹也沒了。”

“好可憐的孩子。乖!”蘭心似乎是想到自己的親人,觸情生情,一把將朱君翊拉過來,靠在大腿邊,“姐姐也是個沒爹沒孃的孩子,正和你一樣的可憐人,以後我就是你的姐姐,這宅子裡面的人都長著七八個心竅,你可得多留心,不能隨便相信別人。”

“嗯,姐姐你人真好!”朱君翊心道我首先就得先防著你,趁勢抓著蘭心的小手,裝可憐道:“姐姐,我……我肚子好餓,你能告訴我怎麼去前院伙房麼?”他並不是真餓,只想藉機探問一下去找高升和妮娜的路徑,方便以後行事。

哪想蘭心並不接茬,只是笑道:“小餓鬼兒,現在可不行,你剛剛才分了職分,現在是六房小少爺身邊的人,眼下的要緊事就是去小少爺那裡報到,可不是到處閒逛。等小少爺準了你的職分,姐姐再帶你去吃食不遲。”

朱君翊無可奈何,好在只是第一天,逃跑大計也不必急於一時。

兩人一邊聊一邊走,蘭心只當他是個小孩兒,並不留心堤防,反倒讓他套了些話去,得到不少有用的資訊。比如:三房的大少爺和二少爺不合;三房的老太爺對下面的兒子孫子們一向不聞不問;春梅只是大少爺的四夫人,為人精明,被大少爺委了後宅的管治;六房的小少爺是個冷臉,平素跟誰都不親近……

說話間,兩人經過一座景緻不錯的寰廊院落,中間是個小池塘,靠牆邊修了一座假山,還擺著石制長椅長桌,前面種著不知名的香草,一陣飄香,朱君翊不禁多看了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