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娜高興地有點早,被點名的並不止他們三人,而且所謂的“點名”也僅僅是事先被人在囚籠外面指了指,就被賣給巴城華族望族朱府作了最低階的奴僕。

巴達維亞城是個圍繞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堡壘、港口和奇利翁河河岸倉庫等荷蘭建築為中心,不斷向外拓張建設起來的城市。西曆1699年的在冊人口曾一度達到近萬人,大部分都是早期參與巴城建造的華商移民與普通華工。現在是西曆1739年的年底,東印度公司的戶政職員剛剛完成城內人口的統計,城內華人的階級結構已經發生很大變化,從港口區和東印度公司堡壘一橋之隔的深福巷開始,囊括東城門在內的大半個住宅區都居住著華人,城內的華人居民已經從早期的華工、移民逐漸轉變為有財有勢的華商、甲必丹、雷珍蘭和一些有一技之長的手工藝者。

華區最大的宅邸,分屬黃、楊、蘇、朱、雷五家最富有的華商家族,這五大家族是巴城一帶最富有的華商家族,掌控著巴城幾乎大半的種植業、漁業、手工業和零售業,可謂富可敵國。黃、楊、蘇三家祖上均出過幾任甲必丹,蘇家的先祖甚至是巴城的首任甲必丹蘇鳴崗。

五大家族之中,朱家的宅邸最靠近東城門邊,是幾大家族府邸中最小的一個,朱家卻擁有巴城內外近一百多個商鋪、種植園、伐木場、磚廠和一個東城外的碼頭,財力更是堪比黃、楊、雷三家的總和。

與其他四家先祖白手起家開創基業相比,朱家的來歷有些神秘。先祖據說是先從婆羅洲的戴燕遷居至三寶壟,後來才到巴達維亞。其時萬丹王國正在征服巴庫安印度教派的帕查查蘭小王國,蘇丹毛拉納·穆罕默德年僅六歲,由首席大臣孟庫布米輔政。朱家先祖用一百三十八塊黃金賄賂孟庫布米,在異他卡拉巴以東換取了一塊靠近海灣的土地,建立家族村寨。荷蘭東印度公司在爪哇島上擴張期間,朱家以每人每月2里爾人頭稅的方式,換取了荷蘭人的保護和對朱家村寨的視而不見。而朱家則一直在村寨投資擴建,成為一座擁有木牆深壑、獨立於荷蘭和萬丹的華人小堡寨,擁有獨立抵禦海盜和流寇的能力。

朱家是個百年大家族,權力一直由長房傳承,海外華人男多女少,各房男丁大多與本地大族通婚,由此與萬丹、馬打藍等王國貴族關係緊密,前幾年三房的旁系族女又嫁給一位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官員,在巴達維亞的地位更加穩固,受制於家族先祖定下的規矩,各房中唯獨長房必須迎娶漢女。

朱家長房的現任家主朱武瞻老爺子的原配夫人生有兩個兒子,長子朱大佑一向深居簡出,從不見客,二子早夭,只有一個庶出的小兒子大珞如今協助老太爺掌管著堡寨家務,可是庶出畢竟是庶出,家族生意一概未準參與,依然握在老爺子手裡。

朱老太爺常住朱家堡寨,從不來巴城,朱家在巴城的生意多由各房管事分別負責打理。朱家二房、四房、五房已經絕嗣,如今只剩下三房和六房尚有人在,六房老太爺近年身體日沉,在朱家堡寨養病,只有一個兒子常在巴城居住,老太爺一輩的同宗兄弟只有三房老太爺朱武銘身康體健,又喜歡熱鬧,於是巴城的朱宅就成為三房老太爺的大宅,設計建造時著實用了一番心思。

朱君翊等新奴被埃爾朗的手下送到朱府的時候,高升等人驚奇於被朱宅的氣勢,讚歎不止,朱君翊卻看得暗暗心驚。

朱宅大門是傳統的屋宇式大門,樑架上承屋頂,蓋瓦起脊,是完全獨立的單體建築,五間三啟門樣式,看上去似乎正落在主宅院的中軸線上,前簷枋檁裝飾著流雲彩繪,下有雀替,抱框、餘塞、走馬板,一應俱全,紅漆板門上列有縱九橫九八十一顆黃銅門釘,六個半人高的大紅燈籠並排懸掛,門前左右各有一尊石獅,竟是一雄一雌,分別望向門前主路。高臺紅柱,宏偉壯觀,氣勢磅礴。

這?朱君翊前一世對古建築沒有什麼研究,看不出什麼道理,總覺得似乎哪裡不對。回想前一世曾去北京旅遊,也是見過幾個著名的親王府邸,朱家這門院可是比那些王府更加氣派。

“這個朱家就算再有錢,也不會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吧?皇帝老子最心疼的兒子也沒有這麼輝煌的宅院啊!難道他們就不怕犯忌?封建社會的帝王可是很在意這些的!”朱君翊暗自在心裡嘀咕著,沒敢說出來。轉念一想,這是天高皇帝遠的巴達維亞,乾隆大帝再厲害也管不到這裡,難怪朱家可以這麼肆無忌憚。

來的路上,所經過的宅院既有中式也有西式,但是無論規格、面積、奢華程度均不及朱家半分。

被賣進朱家的二十幾個新奴,有十三個少女,均沒有超過十八歲的,除此以外就是朱君翊、高升等九個男孩,而朱君翊無疑是最小的一個。

新奴的交割非常的簡單,沒有朱君翊想想中的驗收簽字等手續,雙方各自聊一句,點點頭就完成了,朱家出來接收新奴的是一個聲音尖銳、體型矮胖的中年巴布亞婦女,穿著一身絲綢細布,像是個有身份的,帶著一個小鬍子和十幾個手持齊眉棍的家奴,獨特群島腔調的華語一開嗓,就讓朱君翊差點蹦不住笑,然而黑臉大媽一報身份,他再也忍不住笑出聲來,竟然是個典型的華人名字——春梅。

春梅在新奴中左挑右選,對十幾個少女逐個品頭論足,“嗯!這個看著還順眼些,就是……這身上的味道著實讓人討厭,……分到前院的洗染房,洗洗涮涮去去味兒。”

“這是哪裡燒出來的碳灰,黑不溜秋,光看著就讓我討厭、反胃,高管事的眼神真是越來越不中用,這叫我怎麼安排才好?大奶奶現在喜歡吃齋,身邊的那個綠柳前幾天正好死了,乾脆發到大奶奶房裡,代替那個沒福氣的伺候大奶奶好了。”

“這個長的好!瞧這小身材,才叫個富態,看著就是個福相的,如今二少爺身邊正缺個好聽使喚的,安排去伺候二少爺吧。”

春梅品評一個,身後的小鬍子就在本子上記一筆,點頭哈腰地甚是恭敬。

高升和朱君翊個子小,又是男孩兒,離著春梅尚遠,高升又是個直性子,忍不得偷笑:“俺看這老孃的眼神也是個不好的,那個‘大水桶’還說是有福相,啥眼神兒啊……“

“別說話,小心禍從口出。”朱君翊低著頭,有心放低了聲音提醒道,他觀察了半天,倒是看出一點門道。

“你說啥?啥從哪兒出?”

朱君翊對高升實在無可奈何,生怕高升不停追問,惹來禍端,只好小心解釋道:“你不懂,這歐巴桑把但凡漂亮耐看的就打發去前院,把自己都不喜歡的才安排進後宅,是個有心計的。雖然咱們早晚都要跑,但是今後在這個宅子裡,還得注意躲著點這種人。”

高升呆了呆,迷糊地問:“君哥兒,啥是歐……巴?”

“就是蠻橫一潑婦,兇悍一惡妻。”橫豎前後左右都是不懂華語的土人,朱君翊低頭非常惡趣味地調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