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進院子的月亮門口,迎面碰上了李太夫人。李太夫人正指揮著一個老媽子在二進院裡抓雞。大小姐和,姐很賣力地參與著對那隻老母雞的堵截。兩個小姐踢倒了花盆,打翻了花架,正搞得院裡一團糟。李太夫人很生氣,立在月亮門門口,先罵大小姐、二小姐,後就罵那無用的老媽子。見到邊義夫和王三順過來,李太夫人不管她們了,警惕地盯著邊義夫和王三順問,“你們這又是要去哪?啊?咋就這麼忙呀?”王三順衝著李太夫人討好地笑著,嘴一張就是一個謊,“也不算忙!不算!這個……一這個邊爺說,說好不容易得了個少爺,要到城裡給往的師爺報個喜……”下面的話不好編了,轉臉問邊義夫,“是哪個師爺來?”邊義夫怯怯地瞥了母親一眼,繼續編了下去,“是錢糧巷的趙師爺,我娘知道。”李太夫人有了點滿意,看著邊義夫點點頭,“那就快去快回吧!路上當心,別惹事,如今鬧革命黨,世面太亂,別又被誰綁去!”邊義夫和王三順應著,兔子似的竄過了月亮門,去牽馬。李太夫人又是一聲斷喝,“回來!”邊義夫不知哪裡又出了毛病,在牲口棚轉過了身。李太夫人說,“義夫,我可再給你說一聲,你進城要敢和作死的革命黨私通,我就不認你這個兒子!”邊義夫點頭應道,“是,是,娘,我知道,知道哩。”見王三順去牽馬,李太夫人吩咐說,“別騎馬,騎驢去,驢穩當!”邊義夫無奈,只好按母親的意思騎驢去,驢確是比馬要穩當許多。

騎驢上路時,正是大中午。天色尚好,秋的太陽很溫和地掛在湛藍的天上,天上有朵朵白如棉絮的雲頭。只是,剛上路就起了風。風吹得雲頭翻來滾去,通往新洪的官道上黃葉漫卷,塵土飛揚。邊義夫騎在自家的黑毛驢上,眯眼看著天,很感慨地拍了拍王三順的大頭,“革命就是這樣風起雲湧的呀!”王三順牽著驢走在官道正中,也抬頭看著天,“真的呢,邊爺,真就風起雲湧哩。”邊義夫又說,“只是,天有不測之風雲,倘或這革命不成功,便就是謀反作亂了,那可真要殺頭的,三順,你怕也不怕呀?”王三順只顧看天上的“風起雲湧”,沒注意腳下,被路道上的石頭一絆,差點兒摔倒,踉蹌著站穩後,才說,“你當爺的都不怕,我王三順怕個球!”邊義夫矜持地點點頭,“嗯,這很好,很好啊!我覺得咱這革命會成功的,就算有些挫折,也會成功。退一萬步說,它就不成功,官府也殺不了咱的頭,咱不等它來殺,就先上桃花山做強盜去了。你說是不是?”王三順道,“那是,誰那麼痴,會等官府來殺頭呀?”想了想,又問,“邊爺,要是咱這革命革成了功,你估摸你能發達到啥地步?”邊義夫端著下巴,沉思著,“真成了事,我看咱就發大了,我覺得憑我這份才能,好歹又是個秀才,總能放個正七品的知縣吧。三順,你說呢?”王三順吹捧說,“我看邊爺你能做統制!你要做了統制,就保我個管帶吧?”邊義夫手直襬,“你胡說,你胡說。我這人帶兵是不行的,什麼千總、把總,統制、協統都不是我能做的,只那縣太爺才是我能做的。我做了縣太爺,就讓你這廝做個衙役頭咋樣?腰裡彆著鐵繩專門鎖人,威風哩!”王三順大頭直搖,“不幹,不幹,我才不做衙役頭呢!我一定要去帶兵。”邊義夫說,“我都不能帶兵,你還能帶兵呀,笑話!”

那時,邊義夫的野心就這麼一丁點兒大。不說沒想過要當割據一方的督軍、督辦、聯軍總司令,鬧騰得大半個中華民國沸沸揚揚,甚至沒想過會去帶兵,最大的希望也只不過想放個知縣,這就讓王三順笑話了他整十年。民國十一年直奉戰爭爆發前夕,在省城督軍府,邊義夫為了對鄰省親奉的趙督軍用兵,在直係軍閥吳佩孚的支援下,把自己的八萬兵馬組建成討賊聯軍,自任總司令兼第一軍軍長。在戰前的軍事會議上,邊義夫讓和他一起參加過宣統三年光復革命的弟兄站出來。有七個人站了出來。其中一個就是王三順。王三順時任討賊聯軍第一軍中將副軍長兼第三師師長。邊義夫拍著王三順的肩頭說,“三順,你這廝也中將階級了,當時可沒想到吧?”王三順說,“誰有前後眼呀?你邊爺當時不也沒想剄麼?那咱到新洪城裡去運動錢管帶,你還說過你不能帶兵呢,最多隻能放個正七品的縣知事。”眾將領都笑。邊義夫被笑惱了,桌子一拍說,“不錯,老子當時確是沒想過去帶兵,更沒想過要把買賣盤得這麼大。然他孃的而,英雄造時勢,時勢也造英雄,老子我就是時勢造出的英雄!你們不服不行!我告訴你們,你們要記住:從今以後,誰不服老子誰就給老子滾蛋!你就是資格再老,就算是皇親國戚也給老子滾蛋!”王三順從此老實了,嗣後,再不敢提這話頭,只更努力地去敬仰邊義夫,一直到和北伐的國民革命軍決戰失敗,身負重傷奄奄一息時,還對邊義夫說,“邊爺,你別哭我!就算我死了也別哭我!我他孃的這輩子跟著你,值!你別怨我又提那回,那回咱去運動錢管帶,若不是老天爺保佑,咱……咱早送命了……”

許多年過去之後,王三順仍不能忘記起事前新洪城裡的一派肅殺恐怖的氣氛。那日,他和邊義夫是從老北門進的城,在回龍橋上就看見,把守城門的巡防營兵勇不少,對進城出城的可疑者都搜身抄檢。城門樓上赫然掛著革命黨的首級,記不得是三個還是五個。首級是裝在木柵籠裡的,都風乾了,仍未取下。木柵籠下有一排告示,書著被斬者的罪狀。到了城裡。在皇恩街上又見得成龍結隊的官府衙役用鐵繩鎖著一串串人犯往大獄裡押。四下的街巷裡巡防營的官兵隨處可見,時而還可看到奮蹄馳過的馬隊。這景象生動真實,王三順便櫝了下了皂凰街一鑽講,巷蟹佰試櫻著問溈艾去“訪谷你看這陣勢,咱還真去運動錢管帶呀?”邊義夫心裡也發毛,臉面上仍極力隱忍,“當然要去運動的,咱們為啥來的呀?”王三順俯到邊義夫的耳旁提醒道,“人家現在正滿城抓革命黨,咱這不是往人家刀上撞麼?”邊義夫不作聲了。王三順又說,“邊爺,你想呀,倘或你是錢管帶,你會放著安穩的子不過,去和挨殺頭的革命黨私通麼?要是我我就不幹!”邊義夫心裡沒了底,“叫你這麼一講,我也拿不準主意了。”王三順說,“邊爺,主意好拿著呢!咱早回家就是!也別說咱沒運動,只說運動了,人家錢管帶不願跟咱幹革命。”邊義夫想了想,“形勢如此的嚴重,怕也只好這樣了。這倒不是我們存心要騙霞姑奶奶和任先生他們,而是錢管帶十有八九不會跟咱走的。”王三順說,“對,對,這是不用說的,錢管帶要是有一絲革命的意思,還會這麼大殺革命黨麼?你看看城門口掛的那些人頭!”

因著城中的恐怖,王三順想早點回去。邊義夫卻說,半個月沒進城了,今兒個難得逃脫老太太的羅網進一回城,總得找個銷魂的去處耍耍才好。王三順也想到了漢府街“閨香閣”的那幫姐妹,心就癢癢的,贊同了邊義夫的主張,很快樂地跟著邊義夫往漢府街走。

革命前夜,“閨香閣”仍像往常一樣熱鬧,院裡燈紅酒綠,笑聲一片,琴瑟之聲不絕於耳。二人熟門熟路進了院子,就被倚在迴廊裡的兩個姐妹拖住了。一個胖的說要他們請酒。一個瘦的說要為他們燒煙。兩個姐妹濃妝豔抹,不論胖的抑或瘦的都很老相。王三順看了都不中意,邊義夫自然就更不中意了。可又不好說,就被人家硬拖到了樓梯口。這當兒,老鴇母託著水菸袋過來了,救了他們的駕。老鴇母對那兩個姐妹說,你們拉啥呀?這二位大人是找榮姑娘和梅姑娘的,我知道。又對邊義夫說,邊爺可是有一陣子沒來了吧?昨天榮姑娘還在我面前哭呢,說是想你想得不行。邊義夫問,榮姑娘在麼?老鴇母說,在的,在的,像似知道你要來,今日便沒出條子。邊義夫謝了老鴇母,就要往樓上榮姑娘房裡去。王三順追著邊義夫走了兩步,小聲問,“邊爺,你不管我了?不是說有福同享麼?我的花賬咋辦?”邊義夫說,“老規矩,我一起結。”王三順手一伸,“姑娘的賞錢總得有兩個吧?”邊義夫這才掏了點碎銀子給了王三順。

王三順把碎銀子揣好,老鴇母又走過來說,你那要好的小梅姑娘也在哩!只是房換了,在樓下南屋,我領你去。王三順有點為難,我不他不想去找小梅姑娘,小梅姑娘太土氣,又不會唱唱,他想新找個會,並且漂亮有浪味的姑娘好一回,就說,我自己去吧。老鴇母非要帶他去,這一來,就把他送進了小梅姑娘的懷裡。小梅姑娘正來著月經,王三順開初並不知道,待得知道,啥都晚了。看著倒在床上的那一堆誘人的白肉,什麼晦氣不晦氣的都顧不得想了,只一個操的念頭,直操得滿床的血水,仍是操。操到後來才發現,自己身上也滿是汙血,大腿、肚皮都紅溼一片。這才後悔起來,一邊抓過小梅姑娘的衣裙在自己大腿、肚皮上擦,一邊罵小梅姑娘坑人,故意用撞紅的晦氣來毀他。小梅姑娘說,“不是我要毀你,卻是你要毀我。你這人沒一絲一毫憐香惜玉的心,一見面沒說上幾句話,就要操我,你可問過我身上舒服不舒服?”王三順眼一瞪,“什麼憐香惜玉?我不懂!我到這兒來就是為著操你的!”小梅姑娘很生氣,揩著身上床上的血跡說,“那好,這操完了,你就走人吧!”王三順卻不知該往哪走?邊義夫不是他,那可是真會玩,和榮姑娘不泡上三五個鐘點是斷不會離開“閨香閣”的,他除了在小梅姑娘房裡待著,哪裡也去不成。便惡毒地笑著走到小梅姑娘身旁,用粗大的手掌拍著小梅姑娘的光屁股,“老子才不走呢!老子歇過乏,過一會兒還操你的臭!”小梅姑娘說,“有本事你現在就操!”王三順慚愧了,“我歇歇,也讓你歇歇。”

因著要“歇歇”,王三順便到院中看風景,沒看到別個做那事的好風景,竟看到了原要運動的巡防營的錢管帶。錢管帶穿一身團花緞夾袍,正站在迴廊上和兩個年少俊俏的姐妹笑鬧,一手摟著一個,兩手竟插到了兩個姐妹的抹胸裡。見了王三順,錢管帶笑著過來了,“哎,王大頭,你家邊爺呢?”王三順指著樓上,“在上面樂著呢!”錢管帶笑笑,“在榮姑娘那裡昕琴是不是?告訴他,回頭我也去聽,我還有樁事要和他商量呢。”王三順說,“行,我現在就去和邊爺說。”上樓到了榮姑娘房門口,果然聽得房裡有陣陣琴聲傳出,趴在門縫中一看,身材纖細的榮姑娘正坐在邊義夫懷裡撫弄琴絃,還時不時地回首去親邊義夫的臉。這益發讓王三順覺得吃了大虧,梅姑娘說他不知憐香惜玉,可梅姑娘有人家榮姑娘俊麼?有人家那纏綿的滋味麼?因著心裡的那份委屈,一惱之下就敲了門。邊義夫開了門問,“幹啥呀,你?”王三順心裡不愉快,便與自己的主子開了個天大的玩笑,“邊爺,你不是要找錢管帶麼?現在錢管帶來了,就在樓下等你。我看運動一下錢管帶或許能行,人家錢管帶還說要主動找你商量呢。”邊義夫不信,眼睜得很大,“真的?錢管帶真來了?還要找我商量?”王三順說,“我還會騙你麼?我給你喊來。”邊義夫忙道,“別,別。”卻晚了。王三順存心不讓邊義夫好過,扭頭衝著樓下叫將起來,將錢管帶喚上了樓。麻煩就這樣惹下了:錢管帶那日原只想強賣些新到的劣質大煙給邊義夫,敲邊義夫一點小小的竹槓,根本沒想到革命黨的問題,邊義夫偏試探著扯起了革命黨。錢管帶倒也會裝佯。白日裡還在拿革命黨,現刻兒卻做出一副同情革命的樣子,說什麼如今這裡獨立,那裡獨立,滿人的朝廷已是風雨飄搖,不知哪一覺醒來,就會變了朝代。邊義夫便上了當,真以為錢管帶可以運動,便把革命黨的帖子掏了出來,拿給錢管帶去看。

錢管帶看罷帖子,認真問,“邊先生,你可是革命黨?”這關鍵的時候,邊義夫倒多了個心眼,只搖頭不點頭。錢管帶又問,“你既不是革命黨,哪會有革命黨的帖子?”邊義夫說,“這你就別問了。”錢管帶偏要問,“你把它給我看是啥意思?”王三順這時已覺出情況不對,未待邊義夫答話,便插上來道,“邊爺那意思您老還不明白麼?我們是稟報呀,稟報給官府,把革命黨全抓住殺頭!嚓,嚓!”錢管帶莫測高深地說,“倘若我他媽的就是革命黨呢?”也不知這話是真是假?邊義夫和王三順都不敢作聲了。錢管帶又盯著他們看,看了好半天才說,“二位,咱們都別玩戲法了,這戲法不好玩哩!不論咱過去關係如何,這會兒,你們都得跟我走一趟。這一來,兄弟就得罪二位了——”衝著邊義夫和王三順一抱拳,“兄弟先給二位把情賠在前面了。”當下,把帶來的兵勇喚上了樓,兩人扭一個,把邊義夫和王三順扭下了樓,拉拉扯扯出了“閨香閣”。直到夢也似的成了錢管帶的俘虜,邊義夫和王三順還不知道錢管帶到底是哪一路的?去的地方也不甚瞭然。既不是大獄方向,也不是巡防營住的三牌樓,卻是一路奔西,下了漢府街,又過了狀元巷,最後競到了一座門口有一對石獅子的大宅院裡。進了大宅院,錢管帶讓他們和押解他們的兵勇們在門房候著,說是先要去稟報一聲,徑自走了,過了好長時間也沒回來。邊義夫知道大事不好,趁著兵勇不備,對王三順說了句,“三順,咱為人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門,咱啥都不能認。”王三順嗯了聲,特別表白說,“邊爺,你最清楚,我和革命黨可真是一點關係沒有,既不認識大頭目孫文先生,也不認識省上黃鬍子。”邊義夫有些氣急敗壞,“我便有麼?便認識麼?孫文是胖是瘦我還不知道呢!給我記清了:咱這回進城就是為了操**,和革命黨無涉!敢胡說八道,小心我撕你的嘴!”七錢管帶到來時,新洪知府畢洪恩正為各地獨立的訊息犯愁。一張湖北軍政府半月前出的《中華民國公報》,畢洪恩看了一遍又一遍,越看心裡越煩。明擺著,湖北、湖南、江西、山西是完了,上海、江蘇、浙江也完了,這些地方的新軍、民軍已起事獨立,並通電擁護中華民國湖北軍政府。四川估摸也靠不住,保路同志會早就在鬧,如今已是如日中天,易幟獨立只是個時日問題。天下已經大亂,且會越來越亂,大清的江山看來是保不住了。省上的情況也不妙。省城天天有準備起亂的訊息。同盟會和共進會的革命黨人兩次往撫臺衙門扔炸彈,逼得老撫臺天天禁街,天天抓人、殺人,可革命黨偏就抓不盡。殺不絕。現如今,連新洪也出了革命黨,五前抓了十個,是綠營江標統抓的,朝廷一聲令下“殺”,便殺了。後來,又抓了幾個疑是革命黨的人,江標統未報巡撫衙門,也未讓他得知,自作主張就給殺了。這些殺掉的人,都奉老撫臺的命令,懸首示眾,可仍是壓不住暗地裡爆湧的反潮。這幾日,已接下面的密報,道是革命黨炸彈隊進了新洪城裡,要和桃花山、銅山裡的三股土匪裡應外合,一舉拿下新洪,成立大漢軍政府。又有訊息說,同盟會和共進會在運動巡防營,他外甥,巡防營錢管帶明拿革命黨,暗助奸人謀反,也不知是真是假?

正想著外甥,門外來了稟報,說是錢管帶到。畢洪恩一怔,把那張《中華民國公報》收了,定了定神,才對稟報的家人說,“讓他進來吧,我正要見他。”錢管帶進來了,匆匆給畢洪恩請了安,便把革命黨的帖子掏了出來,“老舅,您看看這個!”畢洪恩一看,是張聯絡帖,不是往常發現過的宣傳帖,帖上且有同盟會和共進會的關防,心中不免一驚。帖子抬頭清楚,是寫給新洪知府和巡防營弟兄的,言之鑿鑿地說:大漢革命之狂飆颶風已遍滿域內,滿清潰滅已勢不可免。武昌首義大功告成。本省舉義箭在弦上。因此,要知府畢大人和巡防營弟兄順應民心民意,擇機而起,於本省黨人義旗高張之時,響應起義。如斯,則畢大人和巡防營弟兄於光復之後,仍可在大漢政府裡勤民奉事。倘為虎作倀,則新洪光復之,爾等將死無葬身之地……云云。落款是全省同盟會、共進會時局聯席會議。畢洪恩看罷便問,“阿三,這帖是哪來的?”錢管帶說,“是桃花集一個姓邊的紈褲少爺帶來的。”畢洪恩問,“這少爺什麼背景呀?是同盟會,還是共進會?”錢管帶笑了,“老舅呀,此人是遠近聞名的孟浪公子,哪有啥背景呢?因此我便覺得有點怪:帖子不像是假的,傳帖的卻又是這麼一個靠不住的東西,難道革命黨那邊真的無人了嗎?”畢洪恩想了想,“阿三啊,你且不要這般說。有道是人不可貌相,又道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況且,如今是大亂已起的年頭,這孟浪公子真做了革命黨也說不定呢!”錢管帶道,那您就問他一問,我也因著心中起疑,才把這人帶到這裡的。

畢洪恩阻止了,意味深長地看了錢管帶一眼,“先別忙,我倒是想和你先談上一談。”錢管帶說,“那您老就說吧,您是我親孃舅,不論說什麼,也不論我贊同不贊同,我都不會說與別人聽。”畢洪恩一聽這話便想:這外甥十有八九私通了革命黨,他話中的意思是誘他先把底說透哩。於是,微微一笑,“阿三,你覺得大清的天下還坐得牢麼?”錢管帶反問,“老舅,您說呢?”畢洪恩搖搖頭,“我看險哪。”錢管帶問,“險在哪裡?”畢洪恩喟然長嘆,“險在民心呀。這回不是洪楊起亂了,確是革命呀,情勢大不同了,只短短二十餘天,舉國上下都動了起來,何等了得……”錢管帶默默看著畢洪恩不作聲。畢洪恩吃不透自己外甥了,走到錢管帶面前,話頭一轉,“所以,有人就暗中通了革命黨,就給自己留了後路嘛。”錢管帶怔了一下,驚問,“老舅是說誰?誰留了後路?”畢洪恩火了,雞爪似的手指往錢管帶腦門上一指,“我說的就是你錢阿三!你還給我耍鬼。心眼?綠營江標統正要告你私通革命黨呢。”錢管帶嚇白了臉,“當真?”畢洪恩說,“掉腦袋的事,我能胡說麼?”錢管帶慌忙辯解,“這是江標統害我!”畢洪恩卻道,“就是真通了革命黨,也不要怕,我只要你向我說清楚。”錢管帶這才承認說,“老舅,早幾日是有過一個省上的朋友來約我,要我和桃花山裡的女匪霞姑聯絡,我沒應。老舅你想呀,我剿匪剿了這麼多年,到末了卻和匪攪到了一起,成啥話呀?!”畢洪恩說,“不和匪攪到一起是對的,可後路還是要留的。省上那個朋友,還能聯絡上麼?”捅破了這層紙,錢管帶也不怕了,挺惋惜地說,“老舅呀,當初你也沒給我透個底,我哪敢放肆?現在聯絡不上了,我已回絕了人家,人家還和我聯絡啥?正因為這樣,今晚我才把邊義夫帶到了您老這兒。”畢洪恩想了想,和革命黨聯絡也許只有這條路了,便道,“罷了,罷了,那就把邊義夫帶進來問上一問吧。”

帶上了邊義夫和王三順,卻沒問出個名堂來。無論畢洪恩和錢管帶怎麼和氣地啟發,邊義夫和王三順就是不說自己和革命黨的聯絡。問到那帖子,二人極一致地說是撿來的,送給錢管帶是為了討賞0這就讓畢洪恩為難了。畢洪恩捻著鬍鬚,圍著邊義夫和王三順踱了半天步,才最後做出了決斷,誇了邊義夫和王三順幾旬,讓錢管帶把他們放走了。錢管帶覺得怪,待邊義夫和王三順一走,便問畢洪恩,“老舅,你咋放了他們?明擺著他們是說瞎話嘛!”畢洪恩道,“所以,我放了他們。”錢管帶又問,“那昨日抓的兩個疑犯是不是也放掉?”畢洪恩搖搖頭,“那兩個卻要殺。”錢管帶馬上明白了老舅的高明:邊義夫拿著革命黨的真帖子老舅要放,而那兩個疑犯不是革命黨,老舅卻要以革命黨的名義殺。這一來,就留了後路。就算革命黨日後成了事,也不會因為兩個屈死鬼向他算賬的。而殺了他們,正好可堵江標統的嘴。錢管帶服氣了,很敬仰地看著自己老舅,聽他作進一步安排。畢洪恩沉吟半天,又說,“阿三哪,這事剛開了個頭,你還有得忙呢!傳帖的那兩個人不都是桃花集的麼?你給我派人盯牢了,一俟發現他們和革命黨聯絡,立馬向我稟報,以便相機行事。”錢管帶應道,“是,是,老舅!”

趁著夜色逃出新洪城,跌跌撞撞往回走的路上,邊義夫料定這事不會如此輕易地結束,馬上想到了“放長線釣大魚”一說。錢管帶和那位不知來路的大老爺幾句話一問,就把他和王三順放了,實在是太讓人不能放心了。按邊義夫的想法,就算錢管帶和那位大老爺不殺他和王三順,至少也得把他和王三順關上十天半月。現在竟是這麼一個美麗的結局,真像一場大頭夢了。邊義夫覺得自己和王三順都成了漏網的魚。認定錢管帶的線放得再長也無用:革命黨的大魚在桃花山裡。不會主動上勾,他就是想出賣革命也出賣不了。倒是十分為自己擔心,怕錢管帶捕不上革命黨的大魚,便回過頭重抓他這條混跡革命的小魚。在夜路上,便對王三順說穿了自己關乎長線與大魚、小魚的斷想,要王三順和他一起逃往桃花山,投奔霞姑,“咱往桃花山一鑽,不就是小魚人大海麼?錢管帶縱有百丈長線,天大的羅網,也抓我們不到了。”王三順那時還沒從逃得一命的幸福中醒轉過來,怪懵懂地問,“逃啥呀逃?我的個爺呀,你還沒作夠呀?!”邊義夫說,“現如今不是咱要作,是錢管帶逼咱作!咱要不進桃花山,沒準就得進新洪城裡的大獄!我倒問你了:你是願進山躲躲風頭呢?還是願進大獄呢?”王三順這才清醒了,只一想,便連連道,“邊爺,我進山,進山!當然進山!”

回到家,天已大亮。東方的空中血洗似的紅,日頭卻看不到,低一片,高一片的雲朵把日頭遮住了。主41二人被天光伴著,一前一後進了院門,樣子極是狼狽:一頭一臉的灰土,原本油黑的大辮子因此變得渾黃,如同骯髒的驢尾。帶走的小黑驢卻不見了,連藍包袱也不見了,身上的衣袍更改了原有的顏色,有的地方還跌破了口子。

也是倒黴,進門就撞見了李太夫人。李太夫人像似算定了他們主僕二人這夜的遭遇,見他們這副模樣並不太吃驚,只把身子橫在院內的條石道上,淡然地問,“這一夜玩得開心?”邊義夫吊著臉,信口道,“開啥心呀?回來的路上又讓土匪搶了,不是三順捨命救我,沒準還得被綁上一回!”李太夫人說,“倒也是怪了噢,別人不被綁,就咱老邊家倒黴,前年綁了一次,這回又要綁,都當上革命蟊賊,姘上人家女強盜了,仍是綁,可是太怪呀!”邊義夫紅了臉,吭吭次次說不圓了。王三順接上來說,“嘿,我的老太太喲!您老要說怪,那真是怪;說不怪呢,也並不怪。昨夜那匪不是霞姑奶奶一路的,卻是另一路的,而且不革命。這不革命的匪正和霞姑奶奶那一路革命的匪結了仇。我邊爺不提霞姑奶奶倒還罷了,這一提霞姑奶奶,你猜怎麼著……”李太夫人哪願聽王三順這番現場編排的辯白?未待王三順說完,抬起手,劈面給了王三順一個大耳刮子,一舉殲滅了王三順拙劣的藝術虛構。眼見著自己的革命同志兼下人受到如此不堪的對待,邊義夫很惱火。邊義夫只得奮起反抗,對李太夫人大吵大叫起來,“娘,就算要打,你也該打我,咋打三順呢?昨夜倘不是三順救了我,您老又得花錢去贖人!”李太夫人正在氣頭上,聽蟊賊兒子這麼一說,也就不客氣地給了兒子一巴掌,“你這蟊賊就是真被匪綁去,老孃也不會再去贖人了!你想想你算個啥東西?啊?老天爺保佑,老邊家沒在你手上絕了後,你倒好,連著兩夜不歸家,弄得像只喪門犬!”

邊義夫這一夜吃驚受怕,加之走了近四十里的夜路,又餓又乏,火氣例外地大了起來,也衝著母親頓足高叫,好,好,那我現在就進山!現在!免得你看到我這隻喪門犬就生氣!“李太夫人算定兒子不會走,也不敢走,就發狠,手往門外一指,”門開著呢,你想上哪都沒人攔你,你快走吧!還有你,王三順,你家老爺能離開我這個當孃的,卻不能離開你這好寶貝,你也馬上給我滾!你們一起滾!“王三順左右為難,不敢說滾,也不敢說不滾,怯怯地看邊義夫。邊義夫覺得藉著這個由頭到桃花山裡避風倒真是好。只是於又餓又乏中馬上就走不太好,遂對母親道,”好,好,娘,你甭趕我,我和三順吃過早飯就走!“李太夫人說,”我看你這早飯不在家吃也罷!桃花山匪窩裡有人肉包子好吃,那可強似咱這裡的粗茶淡飯了。“邊義夫聽到母親說到匪窩和人肉包子,覺得革命受到了汙辱,自己說啥也得為霞姑奶奶說上兩句話,便道,”娘,我既要走了,今兒個就得把話給你說個明白徹底:如今的霞姑已不是女強盜了。人家是革命黨那邊的民軍司令!我今奔她去了,不是為匪為賊,卻是投身武裝的革命!來沒準就是新朝的縣太爺!您老人家睜大眼睛等著看好了!“李太夫人笑了起來,笑出了眼淚,”知兒莫如母,你邊義夫要是能謀個新朝的縣太爺,只怕太陽得從西邊出來!

邊義夫帶著王三順去灶間吃飯了,李太夫人揩去眼角笑出的淚,卻犯過想來:兒子口口聲聲說要進山,又說霞姑那女強盜做了民軍司令,這不是公然地要去參加謀反作亂麼?!這就證明兒子一直沒把她的教誨當回事,已決意要把滿門抄斬的大禍引進家了。李太夫人驚懼之下,疾疾趕到灶間,一把揪牢邊義夫的辮子,厲聲問,“孽子,你可真的要去附逆作死?”邊義夫餓得狠,吃得便兇猛,被李太夫人揪住辮子時,嘴裡正塞著一大:1油水很足的羊肉包子,一時無法回話。李太夫人把兒子的辮根往高處拎了拎,“你這小蟊賊,倒是說話呀?”邊義夫把嘴裡塞著的包子分兩批強壓進肚,翻著白眼球說,“娘,你別管我!是你讓我走的,再說,這也不是謀反,是革命!我前天就和你說過的,武昌已經成功了!”李太夫人抓著兒子辮根的手禁不住就鬆開了,“敢情我的話你一句沒聽進去呀!”邊義夫說,“我今日是非走不可,不走就有麻煩!我在新洪城裡8被官府冤做革命黨拿過一回了,不進山,只怕就得進牢獄。”李太夫人憑著自己當年攜子告倒劉管帶的經歷,決不相信官府會隨便枉抓一個好人,況且自己兒子又是如此不爭氣,便認定不是官府冤了自己兒子,卻是自己兒子主動投奔了革命黨。這就不好辦了,李太夫人眼中的淚水默默無聲地落了下來。透過淚眼,能看到兒子寬闊的肩和背,還能看到兒子露出半截的白白的脖子,本能地想到那是被官府下刀的好地方。李太夫人心裡有了一陣陣感嘆:這就是兒子,一個從落生就不讓人省心的東西。小時候,她抱著他走府上縣,為他那尋花問桶被人弄死在雪地罩的爹鳴築報仇。自己捨不得吃捨不得喝,卻花錢給他請了個奶孃,帶在身邊四處走。可這孩子吃了那麼多奶就是不長肉,瘦得兩根筋挑個頭,還老生病。大了,該開蒙了,請了最好的先生,送他去讀私塾,還讓王三順伴著,他卻往人家先生茶壺裡尿尿。後來,到了該求取功名的時候就更糟了,回回應試,回回名落孫山,二十歲上,有了兩個閨女才中了個恩科的破秀才。這兩年,看著要好點了,偏又鬧起了土匪會匪,鬧起了革命黨,把她對兒子最後的希望一點點給鬧沒了。歷史的場面如此這般地一幕幕浮在李太夫人眼前,李太夫人心酸難忍,禁不住捂著臉哭出了聲……

邊義夫在母親的哭聲中吃得很飽,伸著懶腰,打了兩個嘹亮的飽嗝,才抹著嘴邊的油水安慰了母親一番,只說自己這一走並不是去死,只是去避一避風頭,用不多久就會回來的。革命風起雲湧,勝利指日可待,革命勝利之日,便是他凱旋歸家之時。王三順也在一旁小心地勸,說是隻要自己在主子身邊,主子自然不會有任何危險。李太夫人仍是哭,並不說話。

到得快晌午,邊義夫和王三順真要走了,李太夫人卻又一婦當關,攔在了大門口。老夫人的眼圈自是爛紅的,眼窩裡的淚水則不見了。臉上的憂傷也沒了蹤影,像似隨淚水一起風乾了,掛在麵皮上的是邊義夫和王三順見慣了的陰冷。邊義夫賠著小心說,“娘,不是說好了麼?你讓我走,官府來了人,我想走也走不了了。”李太夫人說,“義夫,你別走,咱不怕官府,咱就到官府去出首具結,官府裡明鏡高懸,只要你悔過,娘保你無事!”邊義夫氣了,“要去你去,我是不去!”李太夫人禁不住又火了,“做蟊賊的是你,卻不是我!”邊義夫說,“那你讓我走!”李太夫人還不甘心,“你真要走?”邊義夫說,“真要走。”

李太夫人道,“那好,把你兩個閨女一起帶走!”邊義夫一愣,“娘,你不是說笑話吧?”李太夫人道,“我沒心思和你說笑話。”邊義夫想到自己剛得的兒子,母親的孫子,便要挾,“那也好,我的兒子我也帶走。”李太夫人表示贊同,“對,這樣最好,免得他日後吃上一刀。還有他娘鬱氏你別忘了,也得帶著。只生下兩天的孩子得吃奶,我提醒你。”邊義夫見要挾不成,反又多出了兩個累贅,只得知難而退,回房再作打算。在房裡吸了一陣大煙,又呆了一會兒,決心終是下定了:就算帶上兩個女兒,仍是要走。帶上兩個女兒並不只是累贅,倒也有個好處,父女聚在一起不寂寞哩。

這回李太夫人不攔了,也不讓邊鬱氏去攔。邊義夫和王三順便一人揹著一個大包袱,各帶著一個小姐,準備去投奔革命。李太夫人看著兩個小姐,祖母的慈祥和愛意頓時泛起,叫住了邊義夫,“等等,給孩子帶點玩的東西!”這玩的東西竟是地窖裡邊義夫和王三順秘密造出的炸彈!李太夫人明知是炸彈,卻故作不知,拿了一顆在手中賞玩著說,“義夫,這玩意該咋玩,你多教教兩個閨女,我是玩不好的。”邊義夫嚇白了臉,忙去奪,“娘,這玩意會炸的!”李太夫人很驚異,“會炸麼?我經常把它泡在水缸裡,也從沒見它炸過嘛!”邊義夫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和王三順造了這許多炸彈無一例成功,卻原是被母親精心用水浸泡過,這老太太端得反動透頂,而又詭計多端!

在院門口,真要走了,李太夫人才真心誠意說了句,“義夫,你別怪娘逼你,娘不逼你,啥時在山裡過得不痛快了,人肉包子也吃膩了,啥時就回來!啊?!”邊義夫心裡氣得很,因那份氣,便憑空生出了膽量,頭一回像個大男人那樣粗聲粗氣地對母親說,“娘,我若不憑藉這場革命混出個人樣來,就……再不來見你們!”言罷,率著王三順和兩個小姐,跪下給李太夫人磕了頭,如同那欲刺秦王的荊柯,上了一輛套好的大車。為了向母親顯示自己的英雄豪情,還於大車上路之際,立在車上放聲誦起了《滿江紅》,“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正在壯懷激烈著,先是大小姐望著越來越遠的桃花集,“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繼而,二小姐也學著大小姐的樣子哭了,瞬即便哭出了頗為悲壯的聲色。邊義夫無奈,只得舍了《滿江紅》,彎下身子去哄二位小姐。等哄得好了,卻無了吟誦《滿江紅》的興致,只看著大車上滿臉淚水的大小姐和二小姐心酸難過,恍惚還落下了些許英雄淚。

紅著淚眼,邊義夫長嘆一聲,撫著王三順的大頭說,“三順呀,你可不能忘了今日!你得幫我記住了,我邊義夫是在怎樣的情形下走出這一步的!”王三順鄭重地點動著大頭,“邊爺,我會記下的,邊爺你也得記下了,今是誰忠心耿耿伴著你走出這一步的!”邊義夫動了感情,一把摟過王三順,把自己的一隻手死死壓在王三順手上道,“我斷不會忘的!古人云:苟富貴,毋相忘,待得革命成功,我決不會虧待你,決不會!三順,你記住我這話好了!”其時,頭正好,白燦燦的陽光映著遠處的桃花山,顯得那桃花山暗青一片。深秋的路道也是極好看的,沙石路面上鋪滿金黃的落葉,如同一條綵帶,蜿蜒西向,直達青山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