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統三年深秋的一個傍晚,義夫被母親李太夫人威逼著,跪在送子娘娘的神像前等著迎候兒子的降生。天是晴好的,夕陽鮮亮的光從窗外射進來,映得神案上橙紅一片,讓邊義夫倦怠難忍。跪在軟且暖的蒲團上,守著生動的陽光而做著祈禱求子的無聊工作,一個革命者是無法不倦怠的。為對付陣陣睏意的浸淫,邊義夫強打精神,努力思索革命,先想那革命何以順天應人而成為當今世界之唯一公理,又想那“驅逐韃虜,恢復中華,建立民國,平均地權”的革命政綱。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須得多多往官府衙門扔些炸彈才好。如此這般一想,便記起了自己和家人王三順先生秘密試造的炸彈,覺得送子娘娘神像前的供果一個個都像炸彈,裝上捻子就能爆炸。思路豁然開朗,認定以線香作引信,有定時弓爆炸彈的可能性,便生出了逃匿的幻想,身子扭來扭去地動個不停,藉以試探母親李太夫人的反應。李太夫人反應及時而明確,轉過臉,一聲示威性的乾咳,立即撲滅了邊義夫心中騰騰燃燒的革命之火,讓邊義夫跪安穩了。宣統三年,革命和謀反還無甚區別,革命志士邊義夫先生在自己母親眼裡只是個伺機謀反的小蟊賊而已,身為蟊賊的邊義夫只能在無聊的祈求中消解革命意志。嗣後,關乎革命的斷想隨著香燭繚繞的青煙漸漸飄散開去,邊義夫打起了盹,做了一個短促的小夢。於夢中見得一身系紅斗篷的女人騎一匹紅鬃馬攜一路風塵闖入了桃花集,徑自奔他家來了。女人的面孔沒看清,能記住的是那團夢裡閃過的紅光。邊義夫便惶惑:紅衣女人奔他家而來是何意味?該不會喻示其命中無子吧?由此推斷夫人邊鬱氏仍是生不出兒子的,仍是。心理上取得了不再跪的理由,稍一躊躇,揩去打盹時嘴角流下的粘稠口水,說了聲“我餓”,勇敢起身,走到了二進院裡。

母親李太夫人在邊義夫身後罵了句“孽障”,邊義夫只當沒聽見。

天已經黑了下來,暮色深重,帶著幾分深秋的寒意和淒涼。院裡靜靜的,頭上的天空也是靜靜的,正是謀反的好時候。邊義夫及時地想到了用線香去試造定時炸彈,激動不已地移步要往後院的地窖去。不料,恰在這時,一陣“的的”馬蹄聲隱隱響起,愈響愈烈,漸漸響至門前。這突然的變故讓邊義夫一時間很緊張,站在通往後院的腰門前,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眼前湧出諸多官廳捕快的身影,伴著那拿人鐵繩的嘩嘩響聲,身上現出了些許冷汗。去地窖造炸彈顯然不合時宜了,邊義夫忙溜到李太夫人身邊重又跪下了。剛跪穩了,驚魂未定,家人兼謀反的同黨王三順已來稟報,說是有客要見。邊義夫眼前仍爆湧著官廳的捕快兵勇,亂跳,便不想見,盤著長辮子的腦袋往一旁扭了扭,怯怯地吩咐王三順說,“你就說我不在。”王三順俯到邊義夫耳邊悄聲道,“是桃花山裡的霞鮚奶奶來了。”邊義夫眼睛一亮,忙不迭爬起來往門外跑,邊跑邊想,方才夢中的紅衣女子指得怕是霞姑哩!這些子滿腦子革命,又一直掛記著霞姑和革命黨的起事,許是思量得多了,才一閉眼就做出這種惱人的怪夢來。

果然就是霞姑。走到頭進院子月亮門前,便聽得霞姑在院裡笑,笑聲脆而響。伴著笑聲的還有話,是和女兒大小姐邊濟香說的。一腳踏進月亮門裡,現在眼前的竟是一片火爆的紅,再細看,正見著霞姑解了身上的紅緞斗篷往馬背上搭。馬真就是紅鬃馬,毛色極好,像披了一身亮閃閃的紅緞子,不知霞姑又從哪強奪來的。邊義夫撩著青緞長袍,疾疾走過去,歡喜地指著霞姑叫,“好你個女強盜,我下晚剛夢著你,你就來了!”大小姐學著奶奶李太夫人的腔調說,“是哩,來勾你魂哩。”邊義夫在大小姐頭上怪嗔地扳了一下,斥道,“你懂啥叫勾魂?!大人的事,小孩家不許插嘴!”旋又交待王三順,“三順,快把大小姐帶走,我和霞姑奶奶有許多革命上的大事要商談。”王三順把大小姐一帶走,霞姑倚著馬笑了,“邊哥,你下晚真夢著我了?這大白天的?”邊義夫點點頭,“可不是麼!還夢著你的馬呢。就是紅鬃馬。”霞姑又笑,“那馬是在床上還是在地上?”邊義夫知道霞姑逗他,也不說實話,搔搔光亮的腦門,“這可記不得了。一忽兒像似在床上,一忽兒又像似在地上。”霞姑收斂了笑容,“說真的,邊哥,你是不是知道了?”邊義夫看著霞姑俊俏的臉膛,有些發懵,“知道啥?”霞姑紅漲著臉,壓抑著激越的革命情懷,叫嚷道,“邊哥,你真不知道呀?武昌……武昌革命成功了,武昌光復了!”

邊義夫怕李太夫人聽到,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一把拖住霞姑的手,“我們到屋裡細細說吧!”到了屋裡,掩上門,才急急問,“霞妹,武昌是啥時舉事的?現在情勢又是如何了?”霞姑用馬鞭敲著桌沿,“據省城黨人的訊息,武昌新軍是十月九日晚上舉的事,總督衙門第二日就被攻佔了,漢口、漢陽也相繼光復。如今,武昌已通電全國成立了中華民國湖北軍政府,推了個新軍協統黎元洪為大都督。邊義夫連連拍掌,”好,好!如此說來,改朝換代就在今日了!“霞姑繼續說,”省上的黨人都動起來了。各路民軍要向省城彙集,省城新軍協統劉建時也被黨人領袖黃鬍子說服,擬於起事之後打出大漢軍政府的旗號,呼應武昌。“邊義夫說,”對,倘或舉國呼應,革命大勢就造出了!“言罷便問,”霞妹,咱們這邊咋辦?是不是也馬上起事,大幹一場?“霞姑眉梢一揚,頗為得意,”當然要大幹一場嘍!省上黨人黃鬍子要我會同銅山李雙印、白天河,擇機在新洪起事。黃鬍子說,新洪為本省南部重鎮,起事意義十分重大哩!“邊義夫益發快樂,”日子定在哪天?“霞姑欲言又止,”現在還不能告訴你。“邊義夫說,”我揣摸也就是這幾天了。“霞姑不接這話碴,自顧自地道,”只是,新洪起事怕不易呢!新洪巡防營的錢管帶和綠營的江標統都不是省上的劉協統,沒準得和他們打一場,攻打新洪城八成也要用上幾顆大炸彈的。“邊義夫忙表功說,”你一提炸彈我想起來了,我正打算試造一種能定時的炸彈。用線香做引信……“霞姑沒好氣地打斷邊義夫的話頭,”還提你的炸彈呢!還提!造到如今,沒成過一個。定時炸彈我就更不指望了,再說,咱現在用不著了!我這回路過桃花集,只想接你進山,明火執仗去扔一回炸彈。現在收拾一下跟我走吧!“邊義夫沒想到霞姑會邀他進山舉行武裝革命,覺得事情來得太突然,”霞妹,你莫不是開玩笑吧?“霞姑說,”這種時候誰有心思和你開玩笑?姑奶奶我是看得起你,才接你去參加革命嘛。

邊義夫見霞姑不像開玩笑的樣子,不敢不認真了,可一認真,馬上覺得自己去不了。倒不是不想去,而是沒法去。夫人邊鬱氏正生產,母親李太夫人盯得便緊,想像往常一般孟浪是不行了,於是,慚愧地看了霞姑一眼,垂頭喪氣吶吶著,“只怕不行呢!鬱氏這幾天要生,我娘……我娘只叫我跪送子娘娘,連……連大門都不許我出哩……”霞姑鄙夷地看了邊義夫一眼,“又是你娘,又是!被你娘拴到裙帶上了麼?你自己就沒有主張麼?腿不是長在你身上麼?”邊義夫愧得更狠,又是嘆氣,又是搓手,“霞妹,你說……你說我能不想去革命麼?不說有你這撩人的女強盜,就是沒有你,我也想去,我這人最喜熱鬧,革命這種熱熱鬧鬧的事,我能不想去麼?可家裡這個樣子……”霞姑不耐煩了,“好,好,你甭說了,你不能去就算了,只當我沒說。”邊義夫卻又道,“我也沒說我就不去,革命能少了我麼?我可是讀過《革命軍》的,還給你們山裡的弟兄讀過!我是想等鬱氏平安生了便去,到那時,我到何處找尋你們?”霞姑頗為樂觀,“到那時或許革命已成功了,你邊少爺就到新洪城裡找姑奶奶我喝酒吧!”邊義夫應道,“也好,也好。”霞姑又說了些別的,說完後,顧不得和邊義夫親熱便要走。邊義夫覺得意外,從身後把霞姑抱住了,手在霞姑隆起的胸脯上亂摸。霞姑用馬鞭柄在邊義夫的手上狠敲了一下。邊義夫驚叫一聲,抽回了手。霞姑只當什麼也沒發生,徑自出門去牽院裡的紅鬃馬。

邊義夫一直追到院中,要霞姑多坐一會兒,再說說話。霞姑回過頭,把一口碎玉般的牙齒亮了亮,衝著邊義夫嫣然一笑,“你的話只怕要用**來說了吧?我現在要忙光復的大事,沒那份閒心思!”邊義夫這才收了心,臊紅著臉,一言不發把霞姑和她的馬送到了大門外。到大門外才看到,黑暗中貓著幾個帶槍的弟兄,還有馬。有個弟兄的臉孔像是很熟的,也鬧不清是在桃花山,還是在別的什麼地方見過的,便衝那弟兄點了點頭。那弟兄也衝邊義夫點了點頭,還說了句,“邊爺,得空到山裡去玩。”這時,霞姑已走到了上馬石前,正要上馬,邊義夫過去扶了一把。霞姑扭過頭,揮了揮馬鞭,“邊哥你回吧,讓你娘看見,又得罵了。”邊義夫怯怯地笑,“不怕的,反正我是被她罵慣了。”霞姑在上馬石前上馬走了。邊義夫眼見著霞姑和她的紅鬃馬並那一千弟兄在漸漸遠去的蹄聲中消失得無蹤無影,才聽到了身後院裡隱隱傳來的自己新生兒子的響亮啼聲。轉過身跨進大院門時,又見得母親李太夫人在門口立著,心中不免一驚。

李太夫人塑像般地站在大門內的花圃旁,兩隻深陷在凹眼窩的黃眼珠射出陰冷的光,逼得蟊賊邊義夫不敢正視。邊義夫便仰臉去看天,想做出一副坦然而無所謂的樣子從李太夫人身邊溜過去。李太夫人看出了蟊賊心底的怯懦和慚愧,在該賊走到近前時,身子一移,堵住了賊的去路,“恭喜你呀,是男孩。”邊義夫衝著母親尷尬地笑了笑,“怪不得哭得這麼響哩。”李太夫人嘆了口氣,“不容易,你們老邊家三代單傳不絕後,是神靈保佑。”邊義夫敷衍道,“這一來,孃的心也安了。”李太夫人哼了一聲,指出,“我只怕這孫子不知哪天就變作刀下鬼!”邊義夫愣了一下,旋即叫道,“娘,你這……這說的是啥話呀?”李太夫人說,“我說的是實話,謀反是要滿門抄斬的!”邊義夫瞅了母親一眼,競笑了,“娘,你聽到霞姑說的話了,是不是?你別擔心,如今不是往,滿人的氣數已盡,武昌舉事已經成功了嘛。”李太夫人看著星斗滿天的夜空,平淡和緩地說,“滿人的氣數盡沒盡娘不知道,可娘終是多活了這許多年頭,長毛謀反卻是知道的。當年長毛也成功過,還定都金陵,封了那麼多王!可那個天朝今兒在哪裡呀?啊?那麼多王候將相在哪裡呀?啊?一個曾相國就打得他們屁滾尿流。對彳寸像你這樣的小蟊賊,就用不著麻煩曾相國嘍,城裡巡防營來個管帶就把你滅了!”言罷,還居心叵測地徵詢蟊賊本人的意見,“義夫呀,你說是不是呀?”邊義夫受了刺激,邪勁上來了,頭一昂。滔滔不絕說了起來,“不是!娘,我告訴你,今是革命,深得民心,舉國響應哩!滿人朝廷奴役我大漢民族已二百餘年了,是可忍而孰不可忍!尤為不可忍者,這鳥朝廷對外喪權辱國,對內欺壓百姓,其腐敗之烈已不堪言也!娘,咱遠的不說,就說庚子年吧,列強諸國聯軍打到京城,連圓明園都燒了,還逼著我國割地賠銀。我國積弱已久,哪有這許多銀子?百姓窮得吃觀音土,咱新洪哪年不吃死一批?所以,非革命無以救國救民!”李太夫人咂起了嘴,仰望夜空,感慨不已,“老天爺呀,你可真開眼,讓他們老邊家出了這麼一個要救國救民的革命小蟊賊!”感慨完畢,陰著的臉又轉向邊義夫,“義夫,你既是如此憂國憂民,志向遠大,何不去做一回曾相國?咋總是和桃花山男女強盜搞在一起?你們這夥蟊賊強盜革命成功,咱就國勢強大了?老百姓就不吃觀音土了?”邊義夫想都不想便道,“那當然!”李太夫人難得贊同了蟊賊的看法,點點頭,“也可能,百姓不吃觀音土了,都吃肉。”邊義夫深知其母的戰法,怕被母親抓住不是,又補了一句,“中國人有比較多,有的匹,也許一時還不能讓四萬萬人都吃上肉,但是至少能喝到一碗兩碗肉湯的。”李太夫人又點頭,“那是,人肉湯你們就讓老百姓吃人肉,喝人肉湯吧!這種好事我不但聽說過,也在災年裡親眼見到過,叫人相食。”

和這樣反動而頑固的母親談革命簡直是白費舌,邊義夫不願再談下去了,仰臉去看天,細數佈滿蒼穹的點點繁星。李太夫人卻堅持要談,力圖將蟊賊兒子變成大清官府的良民百姓,氣中少了些譏諷,多了些嚴重和關切,“我知道那個女強盜來找你準沒好事,果不其然,是夥你謀反!你往日和她在一起胡鬧倒也罷了,我眼睜眼閉,只當沒看見,萬沒想到,你們今竟真要謀反了!這真是一代強似一代呢!你那短命的爹也只是胡嫖濫賭,你比你爹更高強了!你倒說說,你們老邊家可還有誰像個人?二十四年前,你那不爭氣的爹……”邊義夫看出了李太夫人的不良意圖:老人家又要對邊氏家族進行系統指控了,心裡有些煩,不再數星星,手一揮,頗為不耐地打斷了母親的話,“好了,好了,娘,你甭說了,這些陳谷爛芝麻的事我都聽一百遍了!”李太夫人厲聲道,“就算你聽了一百遍,我還得說一百零一遍!”邊義夫見硬的不行,又來軟的,賠上滿臉的笑,“娘,我也不是不讓你說,你老人家那話回頭再說行不行呀?總得先讓我這當爹的進屋看看兒子吧?”李太夫人這才暫時罷了休,和邊義夫一起去了邊鬱氏的房裡。

母子都挺好,後來被命名為邊濟國的兒子,正在邊鬱氏懷裡安然躺著,像一團憑空落下來的肉,讓邊義夫感到既陌生又羞愧。邊義夫壯著膽子,在兒子毛絨絨的小臉上摸了摸,皺著眉頭對邊鬱氏說了句,“這孩子咋這麼難看呀?”邊鬱氏不敢做聲,李太夫人在一旁接上了碴,“你剛落生時還不如他……”李太夫人指控的意志是堅決的,守著剛剛落生的這位邊氏第三代男人,即淚眼婆娑,開始了對邊氏前兩代男人斑斑劣跡的追溯。這追溯總是從二十四年前的那個風雪夜開始。那個風雪夜已刻在李太夫人的腦海裡,再也抹不去了。經年不息的回憶,不斷豐富著那個風雪夜的內容,使得李太夫人對那個風雪夜的述說每一回都不盡相同,可基本事實卻是一樣的,那就是:邊義夫的父親邊興禮和新洪巡防營的劉管帶爭風吃醋,為一個喚作“小紅桃”的女人,在新洪城裡的“閨香閣”打起來了。邊興禮被劉管帶打斷了雙腿,活活凍死在雪地裡。李太夫人得信後,連夜趕往新洪城裡,把邊興禮的屍體背到知府衙門,抱著還在吃奶的邊義夫,歷時三載,告準了劉管帶一個斬立決。這事當時很轟動,城裡的戲班子還編了出《青天在上》的戲文,唱了好幾年。邊義夫小時候看過那出戏。記得最清的是,戲臺上扮母親的女戲子一點也不像母親,比母親要好看得多。還記得那陣子有不少人給母親做媒,要母親再嫁,母親都回絕了,帶著他守寡至今,獨自撐起了邊家門戶。因此,母痞今天也就取得了指控邊家爺們的絕對權力。宣統三年那個瀝秋的夜晚,李太夫人追溯的歷程照例從二十四年前的風雪夜開始,罵過了邊義夫的老子,又罵邊義夫。最後,李太夫人擗著紅且溼的眼睛總結道:邊家正是因為有了她,才沒在邊興豐和邊義夫手中敗光,才會有今日這平和溫飽的好日子,“你說是不是呀,義夫?”李太夫人最後問。

邊義夫帶著兩代男人的羞慚,連連點頭,“是的,是的,娘!你的功德不但是我,就是咱整個桃花集的老少爺們都知道哩!”李太夫人有了些滿足,才又嘆著氣說,“義夫呀,這許多年過去,我也想開了,再不指望你能進學考取功名,——咱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根本不是那塊料!可我也不甘心。我已想好了,來年就給你捐納個功名,也算對得起你們老邊家了”邊義夫覺得母親實在荒唐:他都替革命黨造上炸彈了,她老人家竟還要去給他在滿人的朝廷捐納功名!嘴上卻不敢說,怕一說又引出母親涕淚交加的教訓。李太夫人便上了當,以為獲得了教育的成功,遂指著邊鬱氏和邊鬱氏懷裡的邊濟國說,“義夫,你今日沒和那女強盜走還是好的,日後也得聽孃的話,好好守著你的老婆、兒子過日子,別去做那革命蟊賊,附逆作死。”邊義夫違心地點著頭,心裡卻有些悔,覺得方才還是跟霞姑走的好,早知兒子今晚能平安落生,他真就跟霞姑去武裝革命了。而若走了,現刻兒也就不用裝著樣子奉迎母親了。母親無論怎樣勤勞能幹,終是婦道人家,不懂天下大勢,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嘛!大清真就靠不住了嘛!

十七年後,邊義夫才把心裡想的這番話公開說了出來,是向筆直地立在大太陽下忠誠三民主義的四個師兩個獨立團十二萬官兵說的。邊義夫說:……偉人者,皆有不同常人之遠大目光。舉一個例:兄弟當年投身辛亥革命時,就具有了這等遠大目光,兄弟知道武昌城頭的炮響,意味著一場民族革命。而家母看不到這一點,她老人家只看到眼面前的那片天地,以為大清王朝打下了不可動搖的萬年樁。武昌都成立軍政府了,黎鬍子都做了軍政府大都督了,家母還要為兄弟向大清的朝廷捐納功名!這就大錯特錯了嘛!若是兄弟當時真依了家母,哪還有今天?而今天,天下大勢又變了,軍閥混戰的局面就要結束了,我們不接受蔣總司令三民主義的旗幟,未來之中國將沒有我們的立足之地!凡有頭腦的大人物,無不看出了這一點……99可惜的是,在宣統三年秋天的那個夜晚,邊義夫尚未成為大人物,他在母親李太夫人眼裡是個不可造就的浪蕩子;在大了他六歲的夫人邊鬱氏面前是個偷雞摸狗的壞男人;甚至在兩個女兒面前也沒有做爹的尊嚴;這就讓他喪失了對自身偉大的自信。李太夫人走後,有一陣子,邊義夫也懷疑起了自己投身的革命事業,眼前老出現挨殺頭的場面,還見著常賣大煙與他的錢管帶獰笑的臉。便想到,就算武昌已成了功,新洪地區革命的前途仍是十分渺茫的,鬧不好,這好端端的革命就會變作一場鮮血淋漓的謀反。果真如此的話,他就得及早從這場革命抑或是謀反中抽身,而且也沒必要再去投奔霞姑和她操持的起事了。想來想去,終是拿不準未來革命局面的發展,便痛苦起來。於是,先躺在邊鬱氏母子床對面的一張躺椅上吸大煙,後又雙手背在身後來回踱步,弄得滿腦門的官司。直到門輕輕叩響,家人兼謀反的同黨王三順的大腦袋探了進來邊義夫精神方為之一振,這才想到要和王三順一起好好合計合計將來的革命。

王三順和邊義夫是革命同志。二人雖說一個是主子,一個是下人,但卻從小在一起長大,氣味相投,特別是大前年同人一隻柴筐被銅山裡的強盜綁了一回票後,其關係益發變得割頭不換了。王三順這廝只長骨頭不長肉,便顯得頭出奇的;大,頭因其大,壞水也就格外的多。邊義夫被王三順的大頭勾引著出了邊鬱氏的房門,正要把自己的痛苦和躊躕說與王三順去聽,王三順先一步開了口,伸著一顆大頭很神秘地問邊義夫,“邊爺,霞姑奶奶像似走了吧?”邊義夫心不在焉地嗯了聲。王三順樂了,長臂往邊義夫瘦削的肩頭上一搭,“那就好!那咱就有好事了!”邊義夫撥開王三順的長臂,“有啥好事?這年頭!”王三順俯到邊義夫耳旁說,“嘿,邊爺,這年頭還真有好事呢!集北的尼姑庵新來了兩個小尼姑,最多十六歲,嫩著哩,一掐就滴水!咱們今夜去爬回牆頭咋樣?”邊義夫連連擺手,“算了,算了,你不知道我心裡有多煩!”王三順說,“煩啥呀?炸彈都造了十幾個,邊爺你只等著大亂一起,改朝換代就是。到時候爺你那是高官盡做,駿馬盡騎了!邊爺,你發了可別忘了我呀,我可是幫您謀反造過炸彈的!”邊義夫馬上想到母親關於謀反作亂的話,很生氣,“什麼大亂一起改朝換代?什麼謀反?!誰謀反?這是革命!民族革命!你狗東西懂不懂?我叫你看的那本《革命軍》,你倒是看了沒有?”王三順垂下大腦袋,怪羞慚地道,“邊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人一看書就犯困,再說,我才認識幾個字?隨你伴讀時,你光讓我捉蛐蛐。那書我看不懂。”邊義夫說,“看不懂可以問我麼!你問了麼?問了麼?”王三順更不好意思,“我問啥?那書早叫我撕著擦腚了。”邊義夫氣得直搖頭,“你這人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王三順說,“邊爺,你也別雕我了,咱還是到尼姑庵去爬牆戲小尼吧!”邊義夫說,“不去!不去!你沒看出我一肚子心思麼!霞姑奶奶來你也看見了,小少爺出生你也知道的,還有就是咱新洪城裡立馬要舉事了,你狗東西還夥老子去爬牆頭,戲小尼,這不是不識時務麼!”王三順抬腿要走,“那好,邊爺,你忙著,我就自己去吧。”邊義夫認真火了,“你也不許去!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今兒個正是用著你的時候,走,現在就跟我到地窖商量大事去!”

王三順雖說心裡不情願,可終是邊義夫的下人兼革命同志,並且,終是一貫信仰著邊義夫的,便隨邊義夫去了他們革命的秘密據點——地窖。在地窖裡,守著一盞鬼火般的油燈,邊義夫似乎無意地說出了母親李太夫人對革命的悲觀看法,和自己對時局的躊躕。王三順聽罷便說,“邊爺,老太太的話不能聽哩!她又沒看過《革命軍》,哪懂這許多革命道理?懂革命道理的只有邊爺你了。不是我捧你,別人不知道你,我是知道你的。你決不是等閒之輩!你現如今窩在這裡受老太太的氣,就是因為缺個天下大亂的好時候,一旦這好時候來了,邊爺你就直上青雲了!那話是咋說的?就是你和我說的?哦,對了,好風憑力,送爾上青雲嘛。”邊義夫憂鬱的心裡有了些許快樂,“我倒不指盼青雲直上,只想為咱大漢民族討回個公道,讓咱國家強大,民眾幸福,起碼不再吃觀音土。”王三順熱烈地應和說,“對呀!這就是你們大人老爺的雄心壯志呀!其實呢,你心裡怕也是想好了的,什麼老太太,什麼滿門抄斬,你才不管呢!就是刀壓脖子,你仍是要去革命的。革命這種好事,就是專為你們這種吃飽了沒事幹的人準備的。邊爺,你要吃著觀音土,一天到晚拉不出屎,就未必有閒心革命了,是不是?”邊義夫點點頭,“倒也是。”沉吟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所以,我們要代表他們去革命。”王三順得意了,摟著邊義夫的肩頭,更熱烈地說,“邊爺,這就叫高尚啊,咱中國有那麼多像你這樣的高尚的大人老爺,我才覺得咱中國大有希望。”邊義夫心裡感動著,在籌劃革命的最困難的時候,家裡主4十多口人中,也只有王三順看出了他的高尚,看出他是不同尋常的大人物,鼓勵他去革命。心頭的血水一熱,邊義夫真就以為自己是什麼高尚的大人物了,“那咱就狠狠心把革命幹到底,到得新洪舉事那,就一起去參加!”王三順點點大頭,“那是自然的了,邊爺您去哪,我自然跟你去哪!”

然而,王三順那日的心思卻不在革命上,見談得投機,又建議邊義夫去尼姑庵爬回牆,說是機會難得。邊義夫先還莊嚴著,堅持說,作為革命者在這革命前夜斷不可如此荒唐。王三順又好言相勸,道是革命的大人老爺也是人嘛,也吃葷腥嘛,又說那兩個小尼姑是多麼多麼的白嫩。邊義夫被說動了心,可卻絕不提小尼姑“嫩與老”的問題,皺著眉頭想了想,問,“這個新來的小尼姑會不會是官廳的小探子呀?”王三順只一怔,便道,“對,對,邊爺,你這估摸有道理,這小尼姑十有八九就是官廳的探子!邊爺你想呀,這兩個小禿為啥早不來晚不來,偏在城中要起亂,咱們要謀反的時候來?只怕有文章呢!”邊義夫神情莊重,“那咱們去看看也好,若那兩個小尼姑敢做官廳的探子,咱就把她們治倒!”王三順興奮地接上來,“對,治倒就操她們!邊爺,我不和你爭,還是您先挑!”邊義夫矜持著沒答腔,心下卻想,只怕沒這麼簡單哩!小尼姑可不是新洪城裡的**,就算爬牆獲得成功,也不是那麼容易上手的。況且,庵裡還有兩個兇狠可惡的老尼,去年秋裡爬牆,就吃了老尼的扁擔。不過,倒也是有趣,就算吃了扁擔,也還是有趣的。摸捏著小尼姑的酥胸軟肉,聽著那番尖聲細氣的驚叫,實能讓人全身的血都熱起來,這可比到新洪城裡去嫖那些主動貼上來的臭肉好玩得多。

不料,那夜競倒黴透頂。小尼姑的酥胸軟肉沒摸到,尖聲細氣的驚叫沒聽到,還差點兒鬧出了大麻煩。到了尼姑庵牆外,王三順託著邊義夫的屁股,讓邊義夫先爬上了牆。邊義夫趴在牆頭上本應該看到點啥的,卻因著鬼迷心竅啥也沒注意看,呼通一聲就跳下了牆。依著牆往起站時才發現,齋房的山牆前有兩匹馬屁股在赫然地晃。心中頓時有些慌,想爬上牆逃回去又辦不到,便急切地要牆外的王三順快跳過來,和他有難同當。王三順不知道牆裡已經危險,賣力地攀牆,嘴裡還不住聲地小聲嚷著,“邊爺,你別叫,我就來,就來了。”恰在這時,黑暗中竄出幾個人影,把邊義夫撲倒了。已在牆頭上探出了半截腦袋的王三順,一看大事不好,不知是存心要背叛主子,還是心裡太慌,身不由己了,轟然一聲,跌落在牆外的雜草叢中,就此不見了蹤影。邊義夫卻心存妄想,被幾個大漢按在地上了,還尖聲衝著牆外喊,“三順,頃,你你快過來……”一個大漢將雪亮的刀壓到邊義夫的脖子上,邊義夫才老實了,連連討起了饒。

被提溜到齋房,往燈燭前一站,邊義夫方發現是一場虛驚:坐在齋房正中間椅子上的,不是別人,卻是霞姑!兩旁站著的人也全是霞姑手下的前強盜,現民軍同志,便笑了,說,“霞妹,誤會,誤會了!”霞姑不同往常,他笑得那麼甜,霞姑偏就不笑,冷漠地看著他,緊繃著臉問,“啥誤會了?這半夜三更的到這兒爬牆,想幹啥呀?”邊義夫嘴一張,想把自己關乎小尼姑是不是官廳探子的問題提出來,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霞姑不是凡人,說這理由騙不過她,沒準反會讓她生疑。便想如實招供,賣了自己的革命同志王三順,說明白自己是在王三順的挑唆下,到這兒來爬牆戲小尼。這念頭只一閃,又自我否定了,覺得仍是不行:自己下晚還想操這女強盜,眼下又來爬牆,咋也說不過去,不忠於愛情嘛。霞姑見邊義夫不說,冷笑道,邊少爺,你是不是要壞我和弟兄們的大事呀?“邊義夫沒想到霞姑會這麼疑人,覺得很委屈,”嘿,霞妹,我的好霞妹喲,咱們誰跟誰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我幫你們造了那麼多炸彈,還會壞你們的事麼?“霞姑哼了一聲,”這可說不定!你別怪我疑你,我是不能不起疑的:我下晚專去叫你,你不跟我走,現在呢,偏又來爬牆。“邊義夫聽霞姑說到下晚的事,想到了絕好的理由,”下晚我被娘看著走不了,你卻硬要我走;這會兒我追過來了,你卻又疑我。“這話說得聰明,霞姑繃著的俊臉舒展開了,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邊義夫面前,手指親暱地往邊義夫額頭上一戳,”好你個邊哥!我原以為你膽小,革命不成功便不敢來革命。沒想到,你今夜就追來了!好,就衝著你有這個膽量,舉事時我們就委樁大事讓你去做!“邊義夫心中一緊,”啥大事?“霞姑說,”還沒定哩!沒準就派你率一路敢死隊攻打知府衙門。哦,你也坐吧,我們把起事的安排再好好議上一議。

邊義夫只好在一張條凳上坐了下來,硬著頭皮參加了新洪舉事前的這次軍事聯絡會議,並且在這次會上成了西路民軍的兩大司令,銅山李雙印和白天河的同黨。這件陰差陽錯的荒唐事,在邊義夫發達之後,也變成了極是輝煌燦爛的一筆。

邊義夫嗣後回憶起這件事時,曾和兒子邊濟國說:“…那夜我們哪是去和小尼姑胡鬧呢?我有那心思麼?你不要聽你三順叔瞎扯,我確是去開會的。當時很險哪,武昌點下的那把革命之火能不能在全國燒起大家心裡都沒數,咱這裡義旗一舉是得道昇天,還是粉身碎骨,就更說不清了。莫說別人,就連中華民國湖北軍政府的大都督黎元洪都是從床底下被革命黨人硬拖出來的嘛,黎鬍子當時直說莫害我,莫害我……”說這話是在西江省城督軍府,是一個夏日,天氣很熱,已做了西江督軍的邊義夫光著膀子躺在煙榻上抽大煙,信手抓起煙燈做為武昌,撿了兩個煙泡當作漢口和漢陽,姨太太的洋玻璃絲襪奮力一擼成了漢水,煙槍一橫算條長江,“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起義的武昌新軍佔了漢口、漢陽,立腳未穩,清朝政府就急了眼,起用了袁項城。袁項城就是袁世凱嘍。袁世凱由彰德誓師南下,猛攻武漢三鎮。漢口陷落,接下來,漢陽、武昌告急,這時,各國列強的兵船雲集長江水面,表面上說是嚴守中立,炮口卻直指武昌,實際上都心懷叵測哪。一些已宣告獨立的地方,一看情況不妙,心裡活動了,又想取消獨立。這時,我們各地革命黨人咋辦呢?只一個辦法嘛:那就是,不計後果,不計得失,加緊起事。在尼姑庵會上,霞姑奶奶就黑著臉說過,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三天之後,不是我們把新洪知府畢洪恩的狗頭掛到城頭上去,就是把我們的腦袋掛上去……”四不管邊義夫事後如何表白,霞姑都絕不相信邊義夫半夜三更到尼姑庵來是為了追尋革命。邊義夫不是這種人,也沒這份膽。邊義夫在對面的條凳上一坐下來,霞姑便瞅著邊義夫的臉膛,揣摸起邊義夫的真實意圖來,有一刻把邊義夫想得很壞,懷疑邊義夫是官府的探子。那當兒,西二路民軍的李二爺李雙印正指著新洪城的四座城門,講城中綠營和巡防營的佈防,籌劃起事之攻城的事。邊義夫裝模作樣地聽,眼風卻一直往她臉上、身上飛。霞姑這才驟然想到,邊義夫的到來似乎與自己多少有那麼點關係:在邊家大門口,她就看出來了,邊義夫一直魂不守舍,那神情清楚得很,直到最後一刻仍希望她能留下來過夜,她未允他,他才又追到這裡。這讓霞姑多少有點動容,心道,這愛情頗有些真摯哩,瞅邊義夫的眼光便溫和了,且在李雙印說完自己的主張後,讓邊義夫也說說。內心裡是想讓邊義夫當著李雙印、白天河這些當家弟兄的面,給她掙些臉面。邊義夫頗感突然,可霞姑讓說,卻又不能不說,便問,“剛才李二爺說的是打城吧?”李雙印說,“對,打那鳥城。邊先生有啥高見?”邊義夫笑道,“沒啥高見。二爺已說得很地道了。只是兄弟以為,這城不到萬不得已,是不必打的。若鬧到打城那一步,事情就麻煩了。你們想唄,新洪城城牆城堡那麼堅實,又架著鐵炮,得死多少人呀?倘或久打不下,弟兄們的軍心散了,豈不壞了大事?所以,兄弟以為,當務之急是去運動守城的錢管帶,讓他也像省城新軍的劉協統一樣,隨咱一同舉事。”李雙印擺擺手,“這事早就想過了,不行!錢管帶不會認我們為革命軍,只會認我們是匪,他那巡防營剿了我們這麼多年哩。”白天河也說,“邊先生,李二爺說得對,咱只有打,做最壞的準備。”霞姑卻執意要邊義夫顯出高明,“邊哥,你說的有道理,且說下去:你**日的想咋著去運動錢管帶?人家把咱看成匪,咱還咋去運動?”邊義夫想都沒想便脫口說,“錢管帶把你們看成匪,卻不會把我看成匪,前年我不是還被李二爺綁過一回麼?你們看,我去運動運動如何?!”霞姑一怔,“你去?你就不怕錢管帶把你殺了?”邊義夫說,“錢管帶就是不願和咱們一起舉事,也不至於就把我殺了。這人沒做管帶以前,和我一起玩過蟲,還老賣煙土給我,和我有些交往。再者,眼下武昌那邊又革命成功了,全國不少省也在鬧獨立,他必得想想天下大勢嘛。”李雙印、白天河仍不贊同運動錢管帶。邊義夫有些懈氣,“霞妹,該說的我已說了,咋辦你們各位定奪吧,我又不想爭功。”

霞姑一時沒了主張,便把目光投向了一直沒怎麼說話的革命黨人任大全。任大全在齋房裡踱起步來,踱到後來,桌子一拍,下了決心,對霞姑說,“我看,咱們就讓邊先生去運動運動錢管帶!沒準就能成事!”任大全的決心一下定,邊義夫卻又怕了:方才霞姑說的不錯,萬一錢管帶不念舊的交情,和他母親李太夫人一樣把革命視作謀反,他真要送命的。這麼一想,便立起來對任大全道,“任先生,既然李二爺、白四爺他們都不主張運動,我看就算了吧!”任大全說,“有希望總要爭取嘛,武昌的黎元洪,省城的劉建時做著滿清協統都革命,錢管帶又如何會一條道走到黑呢?兄弟,你且辛苦一趟,做些努力吧!”邊義夫用愛情的眼光深看了霞姑一眼,“我只聽我霞妹的。”霞姑笑著站了起來,用一雙軟手按住邊義夫的肩頭,“邊哥,你聽我的,我呢,現在得聽革命黨的。你明就進城去運;動錢管帶,不要說是我們山裡弟兄讓你去運動的,只說是省城革命黨黃鬍子和任先生讓你去的。任先生回頭可以給你一張革命黨聯絡起事的帖子讓你帶著。”這一來,就把邊義夫逼上了梁山,邊義夫對運動錢管帶的事再也推託不開了,只好應了下來。

霞姑因此很是高興,看著被燈燭映紅了臉膛的邊義夫,有了恍然若夢的幸福感,認為自己真的有點喜歡上這浪蕩子了。其實,邊義夫本來應該與她一點關係都沒有。前年春上,是李雙印的弟兄,而不是她手下的弟兄,把邊義夫和王三順背貼背一塊綁了,一車推到了銅山山裡。她是到銅山找李雙印議事,才在鎖票的木柵籠裡見著邊義夫的。當時的情形,霞姑記得真切。是一個傍晚,山上的霧很大,她和李雙印談完了事,從山神廟裡出來,聽得有人在唱唱,是《青天在上》裡的一段,怪好聽的。她立住腳聽了一會兒,問李雙印,誰唱的?李雙霞姑探身抓住邊義夫的粗辮子,在手上把玩著說,你倒不如做強盜。邊義夫道,行,就跟姑奶奶你去做強盜吧!印說,一個肉票,才綁來的。霞姑說,看看去。便由李雙印引著到了大山洞的木柵籠前。邊義夫立在籠裡唱,旁邊大腦袋的王三順蹲坐在地上,拉著一把並不存在的胡琴,用嘴伴奏,二人全無憂愁的樣子。李雙印說,你們還樂呢,再過幾天沒人贖票,老子就撕你們。邊義夫不唱了,對李雙印說,二爺,你撕誰都別撕我,我值錢呢!我娘就我這麼一個獨養兒子,她咋著也會贖的。李雙印說,那就好。轉而對霞姑說,這人你知道是誰麼?就是當年《青天在上》戲文裡唱過的那個落難少爺。邊義夫說,二爺,那戲文裡唱的不是我,是我娘。李雙印說,我知道是你娘,可也有你麼!對證公堂那一出裡,你娘抱著你,你又哭又鬧,你娘便唱。霞姑動了惻隱之心,對李雙印說,二哥,你;既知道人家邊家孤兒寡母不容易,咋還綁人家?不傷天害理呀!李雙印說,也不是專撿邊少爺綁的,是那日回來的路上順手綁的,當時也鬧不清他是誰。霞姑說,現在鬧清了,就放了吧,給我個面子。李雙印很爽快,說了聲行,立馬讓手下的人把邊義夫和王三順都放了。王三順一出牢籠就跪下給霞姑磕頭謝恩。邊義夫不跪,愣愣盯著霞姑看,說,姑奶奶這麼俊,也做強盜呀!李雙印說,你小子活膩了?敢說霞姑奶奶是強盜!霞姑笑道,咱原本就是強盜,還怕人說麼?後來又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了些啥,現在已記不清了,只記得當晚由李雙印作東,在山神廟裡喝了一回酒,次日一早便帶著邊義夫和王三順下山了。當時,她對邊義夫並沒特別的好感,只覺得這人挺白淨,面孔也滿討人喜歡,如此而已。不曾想,到了銅山腳下,臨分手,邊義夫競不想走了,要跟霞姑到桃花山去看風景。霞姑哭笑不得,騎在馬上低頭瞅著邊義夫說,桃花山是有名的強盜窩,只有姑奶奶這種男女強盜,沒啥風景好看哩。邊義夫抱住霞姑的腿說,那我也去,就去看強盜。霞姑探身抓住邊義夫的粗辮子,在手上把玩著說,你倒不如做強盜了。邊義夫道,行,就跟姑奶奶你去做強盜吧!不料,邊義夫進了桃花山不到半個月,李太夫人便由王三順引著找到了山裡,硬迫著邊義夫離了山。邊義夫的強盜沒做成,只和她做成了一段露水姻緣。嗣後,邊義夫又到山裡來過幾次,她也到桃花集邊家去過,只是雙方都再不提做強盜的話了。

霞姑覺得邊義夫是個人物,有時候讓人捉摸不透。說這廝膽子小吧,碰到當緊當忙的關口上,他膽子偏就很大。你說他膽子大吧,他在自己母親面前簡直像個兔子。革命前夜,霞姑已預想到了反動頑固的邊母李太夫人可能阻撓革命,臨散前,又對邊義夫交待說,“運動錢管帶的事,你說做就得立馬去做,別讓你家老太太知道。”邊義夫這時已悔青了腸子,昕到霞姑提到了老太太,又覺得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老太太只怕已經知道了,我跳牆時你們一抓我,王三順就跑了,他準要去和老太太稟報的。王三順這位同志滑頭哩,是否真革命尚不可知,該廝一邊假模假式做著我的革命同黨,一邊呢,又奉老太太的意思監視我,我拿他實是沒有辦法的。”霞姑有些不悅了,“這話你別說了,運動錢管帶這事不是我提的,卻是你提的,你現在不能推了。”邊義夫臉一紅,“誰推了?霞妹,你想想,我要是怕死,想推,還主動提它幹啥?你霞妹說,我老邊是怕死的人麼?!”霞姑拍了拍邊義夫的肩頭,“你不是。我知道的,你明日去錢管帶那裡運動,我呢,就等著你的好訊息了。”邊義夫沉吟了一下,硬著頭皮說,“好吧,你們就等我的好訊息吧!”

蒙嚨醒來,大太陽已當頂照著了,一縷劍也似的白光直射到炕沿上。光中有塵埃飛舞,堂屋對過的西房裡有嬰兒的啼聲,這都讓邊義夫警醒。邊義夫想到了邊鬱氏和新得的兒子。又想到了要到城裡去運動錢管帶,才下了很大的決心,把眼睜定了。睜定了眼仍不想起,只望著房梁發呆。這時,王三順在外面敲起了窗子,一聲聲喚著,“邊爺!邊爺!”邊義夫支起腦袋一看,正見著王三順現在窗外的扁臉,那臉上滿是討好的笑。邊義夫及時記起了這廝昨夜的不忠,昨夜若不是誤會,若是真碰上了官廳的探子,他豈不完了?便想狠狠罵王三順一通,讓這廝長長記性。終於沒敢,怕嚷起來,昨夜的事被母親李太夫人知道,引來極不必要的麻煩。邊義夫只朝窗外的王三順瞪了一眼,就穿衣起來了。王三順偏在窗外表功,“邊爺,昨夜真急死我了,我還以為你被官府拿去了再也回不來了呢!我都想好了,你要天亮還不回來,我就得去向老太太坦白交代了。”邊義夫心裡更氣,操起身邊的一件袍子,往窗臺上一抽,“你狗東西還有臉說?滾,快滾!”王三順身子向後閃了閃,並不向遠處滾,“看看,急眼了吧?昨夜的事能怪我麼?我又不知道牆那邊有人,再說了,要是我先爬過去,邊爺你咋辦呀?誰託你上牆呀?”王三順的聲音越來越大,此等醜陋埋汰的事情隨時都有可能敗露,邊義夫真著急了,趿著鞋要往院裡去。走到堂屋,西房裡的邊鬱氏隔著半開的門看見了,喊邊義夫過去看孩子。邊義夫硬著頭皮過去看了看自己的兒子,強笑著誇獎了句,“咱這孩子也不算太難看的。”誇罷就走了。

到院裡和王三順一照面,邊義夫臉上的笑收起了,唬著面孔對王三順道:“王三順,我警告你:昨夜的事你別再提!再提我就煸你!昨夜我要抬舉你,你狗東西偏就不識抬舉!偏就!”王三頃有些摸不著頭腦,“邊爺,你咋抬舉我?這是哪扯哪呀?”邊義夫信口胡說道,“哪扯哪?昨夜民軍的三個司令都來了,知道不知道?三個司令都是孫文先生親自指派來的!孫文是誰呢?就是孫中山先生!革命黨最大的頭目,朝廷的頭號欽犯!就像當年天朝的洪秀全!我原想在革命黨那裡保你個第二路標統,你倒好,偏就跑了!”王三順那當兒就有非凡的官癮,一下子認真了,伸著一顆大頭問,“邊爺,你真要保我個標統啊?”邊義夫說,“我和孫文是啥關係?和革命黨是啥關係?保你個標統還不是一句話麼!”王三順悔了,腳一跺,“嘿,邊爺,事先你咋瞞著我?我要早知道底細,也就不跑了!別說標統,就是棚長、哨官也成哪!”邊義夫悻悻道,“我就想試試你這人靠得住還是靠不住!沒想到,你靠不住,沒有革命信仰!我在牆裡面那麼喊你,你還是跑了。”

說罷,邊義夫不再理睬王三順,只讓王三順獨自在那裡後悔。自己去洗了臉,吃了飯,估摸著王三順後悔得差不多了,才剔著牙邁著方步,到了牲口房裡,找到正喂牲口的王三順,把革命黨人任大全給他的聯絡起事的帖子遞給了王三順,對王三順說,再考驗他一回,要他代表革命黨去運動新洪城裡的錢管帶。王頃不想自己一人去冒險,怯怯地看著邊義夫,“只我一人去,你邊爺去不去呀?”邊義夫仍在剔牙,把剔出的一塊什麼東西“呸”的一聲吐了出來,“這次我就不去了,我有更要緊的大事要做,革命前夜嘛,大家事情都很多哩,我呀,孫文呀,省上的黃鬍子呀,霞姑妍奶呀,一個個都忙得要死。”王三順苦著臉,“你邊爺不去好麼?就不能把手上的事先放放?”邊義夫臉色嚴峻,“我不能去,就是沒事也不能去,我一去就暴露了,革命這種事最怕一個暴露,懂不懂?”王三順不懂,說,“爺呀,我去只怕不行哩,錢管帶不會信我的,他只當我是小毛蟲。”邊義夫縱恿說,“會信的,我看會信的!過去我找錢管帶玩蟲、買大煙土不都帶著你麼?錢管帶認識你,還老在我面前誇你機靈哩!”王三順根本沒有自信,“起事造反,武裝革命,多大的事呀,我這做下人的去說,人家錢管帶只怕不會當真。邊爺,我看你就讓孫文和霞姑奶奶他們先忙著,您那,還是得和我一起去才好。”邊義夫想想也是,王三順終是下人,錢管帶恐怕真不會拿王三順的話當回事。這才死了讓王三順替他革命的那份心思,對王三順道,“好,好,就我們兩人一起去吧!事不宜遲,咱們現在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