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炮將軍(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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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邊濟香宣統三年九歲半,其記憶力應該是可靠的。載人史冊的這場民族革命過去若干年後,大小姐在一次有日本領事參加的宴會上說,自己頭一遭把父親和偉大這個詞彙聯絡在一起去想,就是在大車通往桃花山的路道上。大小姐肩披一件銀狐大衣,帶著迷人的微笑,娓娓向本領事山本先生和眾多中外來賓描述著父親當年投身革命的景象,道是父親在如此艱難的時刻,仍是如何地不屈不撓,如何地響往革命,誰也壓他不住。大小姐說,這便是偉人的氣度,且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斷言,當今中國之偉人只剩下了三個:國民革命軍裡的蔣中正蔣總司令,北京城裡的張作霖張大帥,再一個就是自己的父親——五省聯軍義帥邊義夫了。“在這裡,我要向諸位透露一個秘密,”大小姐對山本領事和一客廳的中外來賓賣弄說,“家父最早把《滿江紅》定為軍歌。就是因了那的感受。”大小姐的回憶中透著嬌柔的深情,“我記得清楚哩,那日險得很,家父雙手叉腰,一路高歌著嶽武穆的《滿江紅》,領我們走到口子村,就遇上了巡防營錢管帶派來的便裝兵勇。便裝兵勇一聽《滿江紅》,就知家父是堅決的革命黨,就用,”大小姐將纖細的白手做出槍模樣,在眾人面前比劃著,“就用五響毛瑟槍頂著家父的腰眼道,你唱什麼唱?家父說,我高興唱就唱。便裝兵勇便讓家父跟他們走,家父不從,當下和兵勇們拚打起來。這時,桃花山裡的霞姑奶奶及時趕來了,才救下了家父和我們。”大小姐舒了口氣,像似剛剛脫險歸來,“這一來,民國二年進行反對袁世凱的二次革命,要定軍歌了,家父便說,就用嶽武穆的《滿江紅》吧!老子是唱著《滿江紅》參加辛亥革命的,往後還得唱著它,造福本省民眾,造福國家民族。”
大小姐在所有敘述中,都把自己說成了其父的天然盟友,似乎頭一個發現父親偉大的正是她。這就讓王三順先生不服氣了:大小姐邊濟香怎麼會是邊義夫的天然盟友呢?恰恰相反,大小姐正是她老子的天然敵人!於是乎,已做了中將軍長的王三順便把大小姐當年如何做李太夫人的小同黨,如何向李太夫人告發邊義夫的革命活動,如何把他們秘密造出的炸彈放在水缸裡大肆浸泡,在通往桃花山的路上又是如何大哭大鬧拖累革命,及至向便裝兵勇告密的事實,都於某一次醉酒之後說了出來,讓大小姐氣了王三順大半個冬天。在王三順誠實的記憶中,宣統三年秋天的大小姐實是李太夫人手下反革命的爪牙,常常會為了從李太夫人手裡討得幾枚銅板而出賣革命和自己革命的父親。被王三順親自抓牢的事實就不下十次。起事前那次霞姑奶奶來邊家,和邊義夫暢談革命,就是大小姐趴在窗外偷聽,聽完向李太夫人告的密。可王三順再沒想到,大小姐也會在桃花山下的口子村向便裝兵勇告密……他們一行是在傍晚時分到的口子村,再往前,就是桃花山的深山老林了,大車進不了山,邊義夫便讓車伕駕著大車回桃花集。大小姐見狀,“哇”的一聲哭了,口口聲聲要去找奶奶。車伕拉馬掉頭時。大小姐又爬上了車。車伕很為難,對邊義夫說,“老太太放過話了,要回得老爺和兩個小姐一起回,單把小姐帶回去是不許的。”大小姐抱著邊義夫的腿,要邊義夫回去。邊義夫說,“濟香,咱都不回,咱去找霞姑奶奶玩去,山裡好玩哩!”大小姐腦袋一擰,刁鑽地道,“除非玩強盜的頭,別的我都不玩,我不喜歡玩炸彈!”邊義夫說,“好,好,不讓你玩炸彈,就讓你玩強盜的頭。”大小姐見父親輕易就答應了,益發得寸進尺,連強盜的頭也不願玩了,點名道姓,要玩霞姑的頭,且學著李太夫人的口氣,罵邊義夫的魂被那女強盜勾去了。邊義夫這才氣了,狠狠打了大小姐一巴掌,讓王三順把大小姐抱到村:1一個無人照應的破茶棚下等候,自己到村裡去找人帶路進山。
邊義夫走後,王三順一手拉著大小姐,一手攬著11,姐,坐在茶棚的石臺上,擔當守護兩位小姐的職責。可只坐了一會兒,就坐不住了。大小姐哭得兇猛,帶動著二小姐也參加去哭,王三順心煩意亂,先好言好語地哄,甚或趴在地上爬,讓大小姐姐騎大馬,仍是不能奏效。王三順急出了一頭汗,想到兩個小姐都愛吃糖球,遂決定去買兩串糖球來收買小姐們。正是在王三順到外面買糖球時,兩個一路盯梢過來的便衣兵勇到了。其中一個矮子問大小姐,“你們哭啥呀?”大小姐抹著一臉的淚說,“我們要回家。”矮子誘問大小姐是咋到這兒來的?大小姐說,自己按奶奶的意思,假意跟謀反的父親送山,想鬧下父親的威風,和父親一起回。沒想到,父親謀反鐵了心,再也不回了,她才怕了。矮子拍著大小姐的腦袋說,“妹妹,莫怕,莫怕,我們不但帶你回去,也帶你爹回去。你爹稠進城,不能進山。”
這一來,王三順就遭了殃。王三順拿著兩串豔紅的糖球一回來,矮子拔出五響毛瑟快槍頂住王三順腰眼,突然一聲斷喝,“別動,動就打死你!”王三順並不知道革命已被大小姐出賣,還想抵賴,便叫,“幹啥呀,幹啥呀,你們?!我可是個過路的窮光蛋。”大小姐上前奪過王三順手中的糖球,一邊放在嘴上很是解恨地咬著,一邊告密說,“你們別信他的話,這人叫王三順,和我爹一樣是蟊賊,還是我爹謀反的同黨!”矮子對大小姐說了聲,“我們都知道。”又對王三順道,“你他媽的給老子們識相點,待你邊爺來了之後別作聲,一起跟我們到城裡走一趟。”王三順說,“我不進城,我……我要進山奔喪。”站在對過的麻子笑了,“你狗日的還裝相!和你明說吧,我們是錢管帶派來的,打昨夜就一直盯著你們,你們不進趟城,我們哥倆咋向錢管帶交待?”王三順的腿這才軟了,一屁股跌坐在身後的石几上。恰在這當兒,邊義夫和一個山裡人模樣的中年漢子快步走了過來。王三順心裡又急又怕,不顧那兩個兵勇的事先警告,斗膽叫了一聲,“邊爺,人家錢管帶追到這裡來了!”
邊義夫聽了王三順的叫,仍向破茶棚前走了兩步——也只兩步,便駐了腳,驚疑地向這邊看。身邊那中年漢子反應則快,身子向跟前的一株松樹後一躲,立馬拔出了土槍。茶棚裡的矮子和麻子見勢頭不對,一個抓住王三順做擋箭牌;另一個揪住大小姐當人質,也把槍口瞄向了邊義夫和中年漢子。對峙了片刻,松樹後的中年漢子發話了,對矮子和麻子說,“你們他媽的知道這是啥地方麼?敢在這地方舞槍弄棍,就不怕霞姑奶奶扒你們的皮?”矮子和麻子自然知道子村是霞姑的地盤,不是因為有錢管帶的死命令和賞銀,他們也不願往這兒鑽,先軟了下來,把槍收了,說,“我們不敢找霞姑奶奶的麻煩,只想請邊先生隨我們倆到新洪城裡去一趟,你且與我們行個方便吧!”邊義夫忙道,“我不去,我和你們錢管帶並不認識。”矮子說,“邊先生記性不大,忘性不小,才昨夜的事就忘了?在閨香閣,不就是我們兄弟陪你見的錢管帶麼?”邊義夫說,“那我只是奉命傳帖。”矮子還要羅嗦,中年漢子惱了,槍一挑,“你們快滾,再不滾,只怕就有麻煩,霞姑奶奶一到,你們想走也走不了了!”也是巧,正說到霞姑奶奶,霞姑奶奶竟到了。踏踏一陣蹄聲從口子村裡響起,瞬即響到面前,十幾匹快馬旋風也似的現在僵持的眾人面前。邊義夫和中年漢子驚喜萬分。中年漢子把土槍收了,從松樹後站出來去迎霞姑。邊義夫叫了一聲,“霞妹”,熱切地撲至馬前。矮子和麻子這才死了心,再不敢多放一個屁,轉身逃了,待得眾人想起他們時,他們已不知蹤影所向。
霞姑那日俏麗英武,一副出征的裝扮,腰間別著兩把快槍,一襲紅斗篷在身後飄逸起舞。在邊義夫身旁跳下馬,霞姑極高興地抓住了邊義夫的手搖著,“好你個邊哥,競在這時候來了!你大約是算準了咱西三路民軍要在今夜集結裡?”邊義夫笑道,“這我可不知道,我是帶著他們來避難呢!”說罷,就把身邊的大小姐、二小姐,還有王三順指給霞姑看。霞姑覺得奇怪,“馬上就起事了,你還避哪門子難呀?”邊義夫嘆息說,“不就為著昨日去運動錢管帶鬧出了亂子嘛!錢管帶把我和三順抓了一回,卻又放了,想放我們的長線,釣姑奶奶你和任先生這些大魚哩!我自是不能讓他釣的,便想來個魚人大海不復返。”霞姑這才記起了自己和任先生下過的指令,格格笑道,“也算難為你了,吃了這場驚嚇。不過呢,咱也不指望錢管帶了,巡防營咱又有了別的內線,今夜你只管放心跟我進城,明日到皇恩飯莊吃酒就是。”,姐一聽要進城,仰起小臉對霞姑說,“霞姑姑,也帶我去吧?我還沒進過城呢!”霞姑這才想起問,“邊哥,馬上起事,這般的忙亂,你咋還把兩個小姐帶來了?”邊義夫正要把一肚子苦水往外倒,大小姐卻瞪著霞姑叫道,“都因為你勾了我爹的魂,我奶奶才把我們都趕出來了!”霞姑問邊義夫是咋回事?邊義夫把事情的根由說了。霞姑感動了,看看大小姐,又看看,姐,對擁在身邊的弟兄說,“你們往常都笑邊先生是軟蛋,現如今邊先生和親孃翻了臉,扯著這麼小的兩個小姐來參加起事,算不算條漢子呀?”眾弟兄都說算。霞姑說,“那好,從今往後邊先生就算咱民軍西一路的人了!”眾弟兄又齊聲稱是。於是乎,邊義夫在西一路民軍弟兄尊敬的目光中,正式置身於起義的民軍隊伍,也就此開始了嗣後長達近半個世紀的戎馬生涯。
那年頭,民軍隊伍裡並非人人都向往革命。有人嚮往的是革命製造出的混亂,於混亂之中繼續劫富濟貧。有人是想藉革命的由頭,改了或為民或為匪的舊身份,於改朝換代的革命中自我騰達,直上青雲,做新朝的開國功臣。
霞姑於革命前夜就知道了西二路司令李雙印李二爺的壞心思:這李二爺在自己那忠義堂改做的司令部裡,公開對手下弟兄說:起事成與不成,都與咱無關,咱要的就是那份亂,趁亂洗他孃的幾條街。還定了洗街的計劃:若是攻破老北門,便先洗皇恩大道,再洗綢布街。若是破了西城門,就洗漢府街,再綁些“閨香閣”裡的**走。革命黨人任大全便勸,說是天下無道,你們弟兄才替天行道;倘或起事成功,天下有了道,大家就得改了,非但不能洗城,還得為城中民眾做主。李二爺清楚任大全的黨人身份,不敢再深說下去了,只笑著點了點頭。任大全卻不放心,三路民軍總集結那夜,還是把李二爺說過的話又說給了霞姑聽。霞姑聽罷便道,“任先生,你說得對,我們佔山為匪哪一個不是被官府逼的?今日,咱打著革命黨的旗號,要推倒無道的滿清,就是為個天下太平,哪能再殃民害民呢!”任大全說,“姑奶奶既也如此想,出山時就得把這意思和李二爺並弟兄們講講!”霞姑應了。午夜,一切準備妥當,連素常不大出山的八門土炮都支到了大車上,西三路民軍近兩千號人馬就要打著火把向新洪進發了。霞姑對李二爺和白天河說要對弟兄們訓話。白天河倒沒說啥,李二爺卻不耐煩了,眼一睜多大,“我的個姑奶奶喲,你也真是的,該說的不早說完了麼,還訓個啥呀?咱還是快快發兵的好!”霞姑唬著臉道,“咱手下都是啥兵?天天訓都還天天搶人家,再不訓,破城後咱還管得了麼?”李二爺揮揮手,“那好,那好,想訓你就去訓!”霞姑便勒馬立在子村南頭的土坡上訓話。李二爺和白天河騎馬陪著,邊義夫和任大全打著各自的手中的火把給三個司令照著亮。那夜的場面極是壯觀,無數火把映紅了半邊天際,四周恍若白晝。氣氛也是悲烈的,往日的匪們成了參加革命的民軍,馬上要投入一場關乎民族復興的大格殺,一張張粗野的臉上便現出了少有的莊嚴。
悲烈莊嚴之中,霞姑的話音響了起來:“各位弟兄,我對你們再說一遍,咱這回去新洪不是去搶去殺,卻是去光復我大漢的江山!所以,姑奶奶不嫌羅嗦,還要提醒你們一下:咱現在不是匪了,咱是匡漢民軍的西路軍!和咱們一起舉事的還有省城的革命黨和各地的會黨、民團、新軍,哪個還敢再把往日的做派拿出來,搶人家的錢物,綁人家的肉票,奸人家的姐妹,姑奶奶就剁他**日的頭……”山風呼嘯,吹起了霞姑身後的紅斗篷,像似鼓起了一面旗,——霞姑面前也正是旗,一面鑲紅綢邊的黃旗,上書“匡漢民軍第一路”七個血紅大字,旗和字都在風中獵獵飄動。“還有就是,要不怕死!要把頭別在褲腰上幹!改了民軍,咱山裡的規矩還是山裡的規矩,當緊當忙把頭縮在褲襠裡的,丟了受傷弟兄不管的,趁亂打自家人黑槍的,都要在忠義堂公議處罰!一句話,咱得把這場起義的大事幹好了,讓世人知道,咱不光是殺人越貨的土匪強盜,也是光復社稷國家的英雄好漢!”霞姑訓話訓得實是好,邊義夫聽得渾身的膽氣直往頭頂竄。後來,當邊義夫也有話資格,也在各種派頭更大的場合訓話時,就會禁不住地想起霞姑的這次了不起的訓話。邊義夫認為,訓話是個帶兵的好辦法,既能顯示訓話者自己的威風,又能蠱惑人一。邊義夫認定自己當年就是被霞姑蠱惑著,才於新洪起事時一戰成名的。
霞姑的訓話結束後,西路民軍兩千人馬兵發新洪。走在火把映紅的夜路上,邊義夫帶著被霞姑蠱惑起的決死信念,向霞姑請纓道,“霞妹,你也分一路兵馬讓我帶帶吧!”霞姑直到那時仍沒把邊義夫當回事,只笑了笑,“邊哥,我不是讓你做了總聯絡麼,還帶啥兵呀?”邊義夫心頭的血水沸騰到了極至,在馬上晃盪著說,“霞妹,你別看不起我,我或許也能帶兵,你就讓我試試嘛!”霞姑敷衍說,“好,好,我和任先生若是被官軍的大炮轟死了,這手下的弟兄就交給你去帶!”說罷,不理邊義夫了,策馬去追李二爺和任先生。這讓邊義夫很失望,邊義夫就對從後面趕上來的王三順感慨,“三順呀,你看出來了麼?做啥都得有本錢哩,你若不殺下幾顆人頭,誰都不信你能帶兵!”王三順嚇了一跳,“邊爺,你還真想殺人呀?”邊義夫心情悲憤,“為啥不殺?就得殺人!”手與臂扮成大刀的樣子,在馬上揮著,做著英勇的動作,“就這樣:殺!殺!殺……”本來還想說,“如此這般便能殺出一條英雄血路來。”卻沒說出。因著那殺的動作過於勇猛,身子偏離了馬鞍,一下子跌下馬來,也就此跌沒了那段英雄血路。
就在這夜裡,省城新軍協統劉建時在黨人領袖黃鬍子的策動下同時舉事了……
新洪知府畢洪恩天矇矇亮時便被城中的囂鬧聲驚醒了,躺在床上就預感到禍事將至。果不其然,剛披衣下床,負責守老北門和西門的管帶外甥便闖了進來,氣喘噓噓地叫,“老舅,壞了,壞了,民軍起事了,老北門外一片火把!綠營江標統在南門老炮臺和民軍的隊伍接上了火!”畢洪恩驚問,“咋這麼快?昨晚你不說就算民軍起事,也得三五日之後麼?”對局勢判斷的失誤,讓錢管帶很難堪,“我也只是估摸——我估摸傳帖的邊義夫直到昨日還往桃花山裡逃,就覺著一時……一時是亂不了的。我再沒想到,桃花山的匪和銅山裡的匪竟會連夜撲過來打城……”畢洪恩把腳一跺,“你這是愚蠢!那個邊義夫是十足的革命黨!是革命黨與匪的聯絡人,你到現在還沒看出麼?!這人明知今夜要起事,卻故意作出一副慌張的樣子往山裡跑,就是要誘你上當,攻你個猝不及防!”錢管帶擦著額上的冷汗,不敢放聲了。畢洪恩扼腕嘆道,“革命黨厲害哩!善於偽裝哩!”錢管帶吶吶著,“老舅,事已如此了,再說這些也是無用,咱還是快想轍吧!您……您老看咱們咋辦?到這地步了,咱是讓巡防營的弟兄打,還……還是不打?”畢洪恩問,“綠營那邊是啥意思?”錢管帶說,“綠營是要打的,江標統這人您老又不是不知道,連康黨他都容不得,哪會給民軍拱手讓出城來?方才他已讓手下人找了我,要我的巡防營同他一起打到底。還說已派了快騎到省上報信,省城東大營的增援人馬最遲明可到,我們堅持一天一夜就有辦法。”畢洪恩想了想,“那打一下吧!總不能一下不打,就放他們進城的。”錢管帶皺著眉頭,“可打也難,守老北門的弟兄不願打,想議和。”見畢洪恩的臉色不對,才又說,“我疑他們中間有人已和匪聯絡過了,便抓了幾個。”畢洪恩怒道,“不但是抓,還要殺!他們是匪,不打咋行?!就算是革命黨的湖北軍政府,將來也是要剿匪的!”錢管帶說,“老舅呀,難就難在這裡,人家打的偏是革命黨的旗號。”畢洪恩仍是怒,揮著手,“本知府偏不認它這革命黨,只認它是匪……”
正說到這裡,綠營江標統派了個哨官,帶著幾個兵趕來了,要接畢洪恩到綠營據守的老炮臺避一避。畢洪恩想都沒想,便一口回絕了,對綠營哨官說,“我就不信新洪會在這幫土匪手中陷落!本知府身受朝廷聖命,沐浴浩蕩皇恩,值此危難之際,哪有躲起來的道理?豈不要吃天下人的恥笑?!本知府要豁出性命和匪決一死戰!”哨官見畢洪恩這樣決絕,不好再說什麼,帶著同來的兵勇,唯唯退去。哨官一走,畢洪恩又長嘆短籲地對錢管帶道,“阿三,你看出來了麼?江標統是想劫我呢!這狗東西防了我一手,怕我也像別處的巡撫、知府那樣,突然歸附民軍,宣佈獨立。”錢管帶試探著說,“老舅是不是多疑了?江標統只怕還是好意吧?”畢洪恩道,“好意一個屁!你老舅這麼多年官場不是白混的,啥人啥肚腸,一眼就看得出來!”因著綠營哨官不懷好意的到來,畢洪恩“打一下”的主張動搖了,略一思索,即對錢管帶道,“走,阿三,一起去老北門,看看情勢再作主張吧!”
到了老北門,天已大亮,圍城民軍的漫天火把看不到了,能看到的只是西路民軍第二路的紅邊天藍旗在遠處飄,還能看到聚在城下的無數亂哄哄的人腦袋、馬腦袋。正對著城門的一片亂墳崗上,有三門鐵炮支了起來,炮口直指畢洪恩和錢管帶站立的城頭。不過,卻不像要打惡仗的樣子。巡防營的弟兄興奮地盯著城下,指指點點議論著什麼,彷彿看民軍演操。民軍也不放槍,只對城頭上的弟兄喊話,要弟兄們掉轉槍口去打綠營。這當兒,綠營據守的城南老炮臺方向。攻城的槍炮聲響得正緊。畢洪恩看了一會兒,心中有了數,扭頭對錢管帶說,“阿三,到這當兒了,你還想唬我麼!你既不想打,和我明說便是,何必吞吞吐吐呢?”錢管帶尷尬地笑道,“老舅,我是不想打,可我也沒放匪進城呀!”畢洪恩冷麵看著自己的外甥,“說說你的真主張。”錢管帶這才道,“老舅,你心裡大概已有數了:我的真主張是坐山觀景,看著匪們去打江標統。江標統;56或抗打,匪們從城南老炮臺攻不入,省上的援兵又到了,我就打城下的匪;倘或江標統不抗打,城被破了,我就開了城門順應革命大勢。”畢洪恩沉吟了一會兒,點點頭,“嗯,好,這很好,你倒是出息了。只是,你不打城下的匪,匪們打你咋辦呢?”錢管帶道,“我咋著也不能讓他們打我。這就得把火往江標統那引了,讓那老王八蛋去好好吃點教訓!我已從城牆上放下了兩個弟兄去和他們談了,只說保持中立,讓他們集中火力去打綠營。”畢洪恩沒再說什麼,默默下了老北門城頭,回了知府衙門。
知府衙門那偏吃了城中革命黨暗殺隊的炸彈。據守護衙門的兵勇和衙役說,就在十數分鐘前,新學堂的一夥男女學生從府前街過,走到衙門,突然就攥著炸彈往大門裡衝。守在口的兵勇一看不好,當場開了槍,打死了一個女學生,打傷了三個男學生。其中一受傷的男學生十分兇悍,肚子上吃了一槍,渾身是血,仍把手中的炸彈扔進了衙門裡,炸塌了半邊門樓,還炸死了兩個兵勇。畢洪恩看到,知府衙門前已是一片狼藉,門樓石階上落著一灘灘稠紅的血,尚未凝結,女學生和兩個巡防隊兵勇的屍體都還在地下躺著,四處散落著從炸飛的門樓上倒下來的碎磚爛瓦,空氣中仍能嗅到濃烈的硝磺味。畢洪恩已定下來的心又收緊了,鐵青著臉問,“那幫學生現在在哪裡?”“一陣亂槍把他們驅散了,三個傷的沒跑了,已帶到簽押房,等大人去審。”畢洪恩本能地想下一個殺的命令,可話到嘴邊又止住了:這幫學生不是匪,卻是革命黨的暗殺隊,殺了他們,只怕起事一成功,自己就不能見容於新政了。遂心事重重去簽押房見那三個受傷的男學生,沒問沒審,啥話沒說,只吩咐手下的人去請醫治紅傷的先生,給三個男學生包紮傷口。醫傷先生來了,給學生們包完了傷,畢洪恩才嘆著氣對三個學生道,“你們年紀輕輕,別的不學,偏學著往官府衙門扔炸彈,這有啥好?”一個人高馬大的學生說,“我們扔炸彈正是當今最好的事情,至少比你們做滿人的奴才要好!就算我們死了,也是光復祖國的英雄!而你的末日跟著也就到了!”另一個瘦瘦小小的學生也說,“姓畢的,你得認清天下大勢!現在四路民軍已兵臨新洪城下,省城革命黨和新軍劉協統也在昨日夜裡舉了事。”畢洪恩這才知道省城也出了亂子,忙問,“這麼說,你們和省城的革命黨也有聯絡嘍?是不是省城革命黨派來的呀?”學生們卻再不說什麼了,只對畢洪恩怒目而視。畢洪恩無法再問下去,更不好對這三個學生說出自己心裡的主張,便做出舀笑臉,對學生們說,“國家的事你們不懂,也容不得你們這樣亂來的。我念你們年幼無知,不辦你們,你們現在先在我這兒待幾天,待得事態平息,我就讓你們的父母領你們回去。”
嗣後,畢洪恩整個上午都在想省城的起事,算定省城獨立是遲早的事。想來想去,就入了魔,竟在沐浴著浩蕩皇恩的知府衙門裡,於精神上先降了亂匪,且捻著下巴上的幾根黃鬍鬚一遍遍打著腹稿,做起很實際的迎匪的心理準備了……
攻打綠營老炮臺的是霞姑和白天河的兩路人馬,戰事激烈異常,鐵炮和雲梯都用上了,還使炸藥包炸過城牆,仍是無濟於事。江標統的綠營憑藉堅固的城堡,和眾多的連珠槍三番五次把逼上了城牆的弟兄打了回去。天放亮時,傷亡弟兄已不下百十口子,第三路司令白天河也壯烈殉難。南門打得這般猛烈,西門和老北門卻聽不到動靜,這就讓霞姑起了疑。打西門的是一幫子會黨、民團,和霞姑他們打的是同一面旗,卻不是一路人,耍點滑不怪;打老北門的是李雙印西二路的弟兄,這李二爺也不打便怪了。況且,北門守城的是巡防營,巡防營裡還有自己的內線,打起來本比南門這邊要容易。紅了眼的霞姑派了兩個弟兄分別到西門和老北門傳令,要聯莊會和李二爺都打起來,對南門形成呼應。兩個傳令的弟兄回來說,守西門和老北門的巡防營已表明了態度,答應中立,道是李二爺還問:要不要把西二路的八百號弟兄拉到南門來,助霞姑奶奶打南門的老炮臺?霞姑一聽就氣了,揮著手中的槍罵,“李雙印是個混賬糊塗蟲!兩軍對壘,中立何存?!巡防營中立是假,一槍不放就守牢了城門才是真!傳我的話:讓李雙印盯著老北門打!死打!”過了半個時辰,傳令的弟兄又飛馬回來了,說是李二爺已坐著吊筐上了老北門的城頭,和錢管帶去談了判。霞姑傻了眼,顧不得面前的第四輪攻城,拉馬要去老北門。躍上馬,無意之中看到了正無所事事的邊義夫,才又想到派邊義夫替代自己去老北門督戰。
邊義夫那當兒一腔革命熱血滾沸著,卻無事可做——不是他不想做,而是霞姑瞧他不起,給他掛個總聯絡的空名,啥事也不讓他做,只好舉著一隻破舊的黃銅單管望遠鏡,和王三順一起倚馬觀戰。那戰也觀得不甚痛快。王三順賊眼眈眈,老想圖謀他手上的望遠鏡,還試著和他鬧平等,公然地提出:這望遠鏡應該一人看一會兒,不能光他邊義夫一人老看。邊義夫很氣,說,“你看什麼看?你又不懂攻城的事!”王三順說,“你就懂麼?你要是懂,咋不去攻城?!光在這兒看?”邊義夫說,“我就是不懂,也是總聯絡!我若不看清楚,咋著聯絡呀?”王三順仍是不服,“現在都打成這樣了,還聯絡一個屁!別拾個雞毛當令箭,人家霞姑奶奶給你個總聯絡的名份,也只是哄你玩!”邊義夫惱透了,正要發上一通老爺兼總聯絡的脾氣,霞姑卻已策馬過來了,甩手一馬鞭,打落了邊義夫手上的單管望遠鏡,勒著前蹄高舉,嘶鳴不止的紅鬃馬,對邊義夫道,“邊哥,你**的不是想帶兵麼?快給我上馬到老北門去,臨時指揮李雙印的西二路,帶著弟兄們攻城!”
邊義夫極是愕然,仰著臉問霞姑,“我去了,那……那李二爺幹啥?”霞姑沒好氣地道,“李二爺死了!”邊義夫便奇怪,“老北門還沒接上火,李二爺咋就會死了?”霞姑一點解釋的耐心都沒有,“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就親自去了!”邊義夫忙說,“霞妹,你別急,我去,我立馬去!”霞姑手中的馬鞭杆往王三順頭上一指,“還有你,也隨我邊哥去!”王三順原以為沒他的事,已悄然從地下拾起了望遠鏡,正做著獨享那隻望遠鏡的好夢,這一聽說要他也去,當即長了臉。卻也不能說不去,王三順當下便應了。邊義夫和王三順上馬時,霞姑又交待了一下,“你們一過去就得讓老北門動起來!”邊義夫說,“霞妹,你放心,我去了,那邊就會動的!”想到要指揮一路人馬了,手上卻還沒有武器,便又說,“有傢伙麼,快給我一把!要不鎮不住人呢!”霞姑騎在馬上四處一看,見一個拿著洋刀的弟兄離得最近,就把那弟兄的洋刀要了過來,連刀帶鞘一起拋給了邊義夫。邊義夫握刀在手,仍是不滿足——他已看中了霞姑手上的毛瑟快槍,可霞姑不說給,他也就不好強要,稍一躊躕,帶著些許遺憾和王三順一起縱馬走了。
一路奔老北門去了,邊義夫仍未多用心思去想如何攻城,卻老想自己即將顯示出來的威風。只離了南門沒多遠,就讓王三順和他一起下了馬,幫他一道整理身上的威風。洋刀帶鞘,須得挎上的,只是該挎在左邊,還是該挎在右邊弄不清。卻還不敢直接去問王三順,一問便顯得自己淺薄了,不問,又怕挎錯了方向,吃李二爺手下的眾弟兄恥笑。邊義夫便說,“三順,現在,我倒要考你一考了:你看爺這洋刀該挎左,還是該挎右呀?”王三順想都沒想便說,“邊爺,這還用考?挎右!”邊義夫點點頭,“嗯,不錯!”遂把刀挎在了身子的右側,可試著抽了下刀,發現極不順手——使刀的是右手,刀又挎在右邊,恍惚不對勁。可看著王三順堅定而忠實的目光,懷疑便打消了。挎了洋刀,仍嫌威風不足,把攥在王三順手上的黃銅望遠鏡奪了過來,用布帶綁著,吊到了自己脖子下面。王三順委屈死了,又不敢明目張膽去和自己的主子爭奪,便說,“邊爺,敢情這仗是你一人打了,我再跟著你也是多餘,我還是回南門霞姑奶奶那去看風景吧!”
邊義夫挎上了洋刀,又於脖子上吊了只望遠鏡,心理上很滿足,態度自然也就出奇的好,指著王三順的鼻子笑道,“看你,看你,又耍小心眼了吧?你他娘看什麼風景呀?革命是看風景麼?你狗小子還得跟我走,我現在指揮著一路人馬哩,正是用人之際哩!”王三順痛苦不堪地責問主子,“你用我啥呀?我現在兩手攥根**,啥都沒有!”邊義夫說,“不要發牢騷嘛!現在委屈你,用你做我的護衛兼傳令官,開啟新洪城,我用你做……做——三順,你自己說吧,想做啥?”王三順那時並不知邊義夫進城就會發達,以為開啟新洪城後,邊義夫也做不了啥,自己就更甭指望能做個啥了,便道,“我啥都不想做,只想你把望遠鏡送我。”邊義夫應了,“行!”王三順卻還不放心,爬到馬上仍伸著大頭問,“你作得了主麼?”邊義夫大大咧咧說,“老子現在是總聯絡官了,這點主還作不了麼?”說罷,決計不再和王三順羅嗦,舉起黃銅單管望眼鏡,先向槍炮聲熱烈的城南瞭望一番,又掉轉馬頭,向老北:向瞅了瞅,才神色沉重地對王三順道,“三順呀,咱快走吧,兵貴神速哩!李二爺既已死了。這西二路還不知亂成啥樣了!”
舉凡偉人在偉大之前總要吃凡人的恥笑,這幾乎成了一種鐵律。邊義夫後來不止一次地想過,為啥事竟如此呢?為啥眾多凡人在偉人偉大之前都看不到偉人內在的偉大之處呢?這不是國人的目光短淺又是啥?目光短淺的人只看到了人家洋刀挎錯了方向,只看到人家脖子上吊著單管望遠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