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炮將軍(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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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編出書歌子來嘲罵,什麼“將軍威風大,洋刀右邊挎……”這些肉眼凡胎的東西們就沒看到人家那與生俱來的英雄氣韻!在城南老炮臺打得這麼激烈時,就沒有誰想到下令去開炮!
西二路民軍的三門鐵炮那日根本沒有開火的樣子。邊義夫策馬躍過回龍橋時,從單管望遠鏡裡看到,三門炮對著老北門支著,很像回事,可炮旁卻沒人影。到得近前再看,發現管炮的十餘個弟兄正躲在一棵大樹後擲色子賭錢,言詞中透出,不論誰輸誰贏皆於進城洗街後結賬。往高聳的墳丘上一站,不用望遠鏡也能瞅到,四處都亂糟糟的。西二路的弟兄,有的三五成群在曠地上曬太陽,捉蝨子;有的在喝酒划拳胡喊海叫;還有的抱著刀槍,呆狗一般向城頭眺望,不知心裡都想些啥。這景象讓邊義夫極是生氣:霞姑正帶著手下的弟兄拼死猛攻老炮臺,死傷無計,連白天河都殉了難,這邊倒好,根本沒有打仗的樣子!李二爺死沒死不知道,眼面前散漫卻是親眼見了,若不是親眼見了,也真難讓人相信。邊義夫黑著臉讓王三順找來了西二路的副司令胡龍飛,問胡龍飛這邊都是咋回事?胡龍飛不緊不忙地說,“邊先生,你別急!不是我們不想打,是城上的錢管帶不想打呢!咱一到城下,裡面的內線就放出話了,說是隻要不打一切都好商量。我和李二爺就想,既是能商量,不打倒也好。邊先生你想呀,咱現在是民軍,不是土匪,硬打啥呢?日後進了城,沒準還要和錢管帶他們共事,不打不是少結怨,少傷人麼?!”
邊義夫氣道,“你這邊少結怨,少傷人,南邊霞姑奶奶就吃綠營大虧了!”胡龍飛說,“不能說誰吃虧,軟硬兼施倒也是好的,霞姑奶奶硬打打成了,咱就從南門進城;咱這邊軟談談成了,就從咱這邊進城;正可謂相得益彰哩!”停了一下,又說,“李二爺眼下正在談判,我覺得老北門這邊還是有希望和平解決的。”邊義夫認為胡龍飛和李二爺都有坑霞姑奶奶的嫌疑,再不想和胡龍飛多羅嗦,把掛在身子右側的指揮刀一抽道,“和平一個屁!和你們說清楚吧:霞姑奶奶有令,這一路交我指揮了,只一個字:打!”胡龍飛似乎不太相信,上下打量著邊義夫,“霞姑奶奶真叫你來指揮我們?你邊先生也……也能打仗?”邊義夫道,“我能不能打仗,你立馬就會知道的!”王三順也在一旁證實說,“胡爺,霞姑奶奶可是急了眼,下了死命令,要咱這邊立馬動起來呢!”胡龍飛這才說,“就是要打,也得等李二爺談判回來呀!若是現在就打,只怕就毀了李二爺!”邊義夫道,“等不得了!就算毀了李二爺也得打!”胡龍飛堅決不幹,“要打你去打,我不能打,我不能對錢管帶和李二爺言而無信!”邊義夫怒道,“好!就老子打了!老子要不敢打也就不來了!”胡龍飛退到了一旁,卻還譏諷邊義夫,“先生膽量不小,只是先生的刀得重新挎一挎,別讓人笑話先生都指揮一路民軍了,還不會挎刀!”
邊義夫這時已顧不得去和胡龍飛鬥嘴,對王三順喝了一聲“走”,三腳兩步衝到聚著許多弟兄的曠地上,揮刀對著眾弟兄就是一番大叫,要他們立馬整隊集結。可叫出了一頭汗,弟兄們仍是不動,幾乎沒有誰相信這位把洋刀挎在右邊且在脖子上吊個望遠鏡的可笑的傢伙會是他們新指揮官。王三順在一旁死勁證實,弟兄們仍是不信,且指著邊義夫說笑不止。邊義夫火冒三丈,卻無可奈何,只得讓王三順再把胡龍飛叫來。胡龍飛來了,並不對弟兄們確認邊義夫的指揮身份,只說據邊義夫自稱,是奉了霞姑奶奶的命令指揮西二路民軍的。弟兄們便更加放肆。有個獨眼粗漢競走上前來,伸著一雙烏黑的髒手,要給邊義夫重新披掛洋刀的刀鞘。邊義夫實是氣瘋了,渾身的熱血直往腦門上湧,當時也不知是咋回事,突然間就把寒光閃閃的洋刀舉了起來,“刷”的一刀,將獨眼粗漢砍翻在地,繼而吼道,“老子不是來和你們逗樂的!老子是你們西二路的新司令,膽敢放肆者,都是這個下場!”這是邊義夫一生中殺的第一個人。殺的時候因著氣憤,一點不怕,也沒計後果。後來想想卻驚出了一身冷汗:當時,若有人撲上來也給他一刀,或者從遠處打他一槍,他就完了,便再沒有後來的那番偉大與輝煌了。偉大在那日就將被消滅,歷史將會改寫,一個叫邊義夫的人也就註定只能是芸芸眾生的小人物中的一個了。然而,這一刀沒砍出亂子,倒是砍出了一派意想不到的服帖!第一個服帖的便是副司令胡龍飛。胡龍飛在邊義夫吼畢,不知因啥一下子改了態度,也站在那獨眼弟兄的屍首旁吼了起來,對弟兄們說,“咱們現在是民軍,不是土匪,南門打得正緊,這邊不打是不成話的,不聽邊先生的軍令更是不成話的!”胡龍飛要弟兄們服從邊義夫的指揮。邊義夫這才又揮著滴血的大洋刀,把剛才的命令重複了一遍。弟兄們肅立著聽,聽罷,在隊長、棚長的帶領下,整隊集結。弟兄們整隊的時候,邊義夫這才感到後怕,才想到此仗打完後李二爺和他算賬的問題。強自鎮靜著,問已服帖了的胡龍飛,“這個抗命的弟兄是誰呀?”胡龍飛說,“是李二爺的保鏢,叫徐從喜。”邊義夫想問:這徐從喜和李二爺關係如何?卻沒敢問,怕一問便讓剛剛服帖了的胡龍飛看出自己的虛怯來,只淡然道,“你這副司令可是親眼看到的,這個徐從喜我不能不殺,不殺這仗就沒法打了!”胡龍飛點著頭道,“是哩!是哩!邊爺有大將之風!”邊義夫又想:這人死的也算冤,只不過和他開了個玩笑,他競讓人送了命,實是過份了些,心中禁不住又有些悔,便又對胡龍飛道,“終是自己弟兄,日後這徐從喜的家人,我是要撫卹的。”胡龍飛說,“邊先生心腸好。”嗣後,邊義夫真就撫卹了徐從喜一家老小許多年,這其中既有愧疚,更有感激。越到後來越清楚,正是這個叫徐從喜的小人物,在他最需要確立權威時,用自己的腦袋幫他確立了權威,促使他在新洪城下一戰成名,顯露了英雄本色。
這就到了邊義夫改變新洪歷史的莊嚴時刻:宣統三年十一月十一上午0時35分。在這莊嚴時刻,邊義夫歷史性地走到三門鐵炮旁邊,左邊立著胡龍飛,右邊站著王三順,手中的大洋刀一舉,在蔚藍的空中劃出一道雪亮的弧,口中一聲斷喝:“開炮!”三門鐵炮同時怒吼起來,充作彈片的生鐵蛋子,於硝煙火光中瞬然撲向城頭,轟碎了錢管帶狡詐而虛偽的和平,造出了西二路民軍第一陣駭人的聲威。藉著鐵炮造出的聲威,弟兄們開始攻城,西二路的旗和革命黨的十八星鐵血旗擎在兩個騎馬弟兄的手上,活靈活現地向城下飄去。弟兄們手中的快槍也響了,槍聲和喊殺聲宛如響徹四野的驚雷。情形聲勢實是動人。何為壯闊,邊義夫在那日的老北門城下是真切地感受到了。因著那感受,邊義夫的指揮刀於空中劃出第二個弧,又一聲大吼:“開炮!”鐵炮再度響了起來,炮身四周的硝煙如雲如霧。邊義夫於硝煙的升騰之中,舉起了脖子下的單管望遠鏡,向城頭看——啥也沒看到,現在眼前的只是一片茫然升騰的白霧。第三次下令開炮時,城頭巡防營已升起了兩件白大褂,邊義夫沒看到,仍是下了令,待從望遠鏡裡看到時,兩門炮已響了,巡防營已把城門打得大開,攻到城下的弟兄正蜂擁而人……
就這樣邊義夫成了中華民國曆史上有名的“三炮”將軍。後來,捧他的人說,這三炮決定歷史。新洪城正是因為有了邊義夫三次開炮的命令,才得以光復;貶他的人卻說,這三炮打得實是荒唐,本無必要,李雙印在城頭上和錢管帶談得正好,巡防營已準備火線舉義了,他還在這兒胡鬧;而史學家於邊義夫百年之後編撰的《辛亥新洪光復記》中則另有見地,道是邊義夫下令開炮時,省城宣佈獨立的訊息恰巧傳來,錢管帶才順水推舟依附了革命。
邊義夫以勝利者身份懵懵懂懂迸城時,沒想到去見錢管帶;錢管帶錢中玉先生卻想到了要見邊義夫。錢管帶身邊明明守著李二爺,且又明明剛和李二爺在城頭議和時喝了幾壺好酒,偏就不認李二爺,單認一個邊義夫。在那亂哄哄的時刻,錢管帶扯著醉醺醺的李二爺在城門洞下的人群中四處瞅。瞅到了邊義夫後,又是揮手,又是跺腳,很帶勁地叫,“邊爺!邊爺!”繼而,錢管帶便冒著和揮刀持槍弟兄相撞的危險,疾疾迎了過來,一把扯住邊義夫的手說,“邊爺喲,你終算又來了!”那口氣,倒彷彿早盼著邊義夫開炮攻城了。
這讓滿臉滿身硝煙的邊義夫很驚愕。錢管帶一一個“邊爺”的叫,還做出那一副前所未有的笑臉,使邊義夫覺得這原本相熟的錢管帶變得陌生了。在邊義夫的記憶中,錢管帶本是很牛氣的,就是當初沒做管帶,只做著左哨哨官時,就很牛氣,鬥蟲只能贏不能輸,贏了也沒笑臉,倒像是給人家面子。強賣大煙,還老使假。“邊爺”自是從沒叫過,高興了,喚一聲“邊先生”,不高興了,便罵他“混賬孟浪公子”。就是在前天,這位管帶大人還想把他作為亂黨來抓哩!今日,竟對他稱起了“爺”!革命帶來的變化實是驚心動魄。立在錢管帶身邊的李二爺也讓人驚心動魄,邊義夫剛瞅見李二爺時,還怕李二爺怨他恨他。不料,李二爺不但沒怨他,還嗬嗬大笑著道,“好你個邊先生,競他孃的敢用炮轟老子!倒也轟的是時候!你這一轟,錢管帶的決心才下定了!”邊義夫端得機靈,認定自己取得了和錢管帶、李二爺平起平坐的新資格後,也就捐棄了前嫌,一手抓著錢管帶,一手抓著李二爺,兩隻手一起用力搖著,笑呵呵地連連道,“南門霞姑奶奶催得急,催得急呀,不開炮沒辦法!真是沒辦法!這就讓你們二位爺受驚了”。
錢管帶說,“不驚,不驚,你邊爺這幾炮不打,我也說不服底下那些弟兄呢!他們這些人不是我,真心向著你們黨人,心眼活絡哩!”李二爺也說,“驚個球!我和錢管帶可都是經過大事的人!”錢管帶說,“是哩!是哩!咱這吃軍糧的,啥事沒經過呀?——自然和你邊爺就不好比了,邊爺您渾身是膽,且又太精明瞭,都精明得成了精。前天我和我老舅,哦,就是咱知府畢大人,那麼問你,你都不說你是革命黨,我和我老舅想和你一起革命都沒辦法去聯絡呀。這一來,就鬧出了今日的誤會!若是前天……”邊義夫不願和錢管帶去談“前天”,“前天”不堪談,自己和王三順被嚇得狼狽逃竄,有啥談頭?一談正顯出自己的虛怯來。便不接錢管帶關乎“前天”的話頭,只問,“畢大人還好麼?現在何處呀?”錢管帶道,“畢大人好,好著呢!他目下正在知府衙門候著你們哩,已放過話了,說是要和你邊先生商量看,看咱新洪咋個獨立法?”邊義夫一聽知府畢大人這麼看重自己,嘴和心都不當家了,忙對錢管帶說,“那咱不能讓畢大人老等,得快走,去和畢大人好好商量、商量這革命之後獨立通電的事!還得立馬出告示安民哩。”
身邊亂糟糟的,城南老炮臺方向還響著槍炮聲,李二爺便道,“綠營還佔著老炮臺呢,咱現在去商量個球呀?得他孃的先打服綠營再說!”邊義夫一怔,便也應和說,“對,老炮臺不攻下,新洪還不能算最後光復!”錢管帶先還堅持要與邊義夫一起去知府衙門,可邊義夫已決意要先打綠營,錢管帶才屈從了,只得集合起守城的三哨官兵,合併西二路的民軍弟兄去打綠營。綠營在城內城外各路民軍與巡防營的兩面夾攻之下,只支撐了不到兩個鐘點,便吃不住勁了。江標統得知巡防營舉義,新洪大部失陷,又聽說省城獨立,援兵無望,自殺身亡。守城堡的兩個營打了白旗,還有一營人馬沿靠山的一面城牆逃到了郊外,作鳥獸散,至此,新洪全城光復,時為宣統三年十一月十一日12時許。
是日下午二時,光復新洪的各路民軍首領和響應起事的錢管帶、畢洪恩並巡防營哨官們雲集知府衙門,於象徵著五族共和的五色旗下,宣佈了新洪脫離清政府而獨立的文告。該文告為知府大人畢洪恩親手撰寫,當眾宣誦之時,仍墨跡未乾。文告說,新洪一府六縣一百二十萬軍民於斯日完全結束清政府長達二百七十五年的統治,歸復祖國。獨立後之新洪,擁戴已於數小時前獨立的省城軍政府,並接受中華民國湖北軍政府為代表中國民眾之全國性臨時政府。文告的語句言辭都是從《中華民國政府公報》上抄來的,該有的內容都有,一句不多,一句不少,與會者均無異議,遂一致透過了該文告,並決議立即以文代電,通告全國。
對與會者來說,獨立文告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誰來主持這光復後的新政。以錢管帶的巡防營和畢洪恩的前朝舊吏為一方,以霞姑和李雙印並其他民團首領為另一方,在這個問題上發生了嚴重分歧。雙方各自推出了自己主持新政的代表,且互不相讓,這就形成了僵局。民軍方面推出的代表是霞姑。前朝舊吏和巡防營哨官們推出了畢洪恩。民軍方面認為,畢洪恩乃前朝舊吏,且是在兵臨城下之際被迫響應革命的,出首組織新政,難以服人。前朝舊吏和巡防營方面則認為,民軍各部原為綠林,由霞姑出首組織新政,更難服人,且會給本城民眾造成無端恐懼,敗壞光復的名聲。雙方咋也談不攏,幾乎要拔快槍了。這時,天已黑了,會上的氣氛又很緊張,畢洪恩便建議先吃晚飯,一邊吃飯,一邊都本著天下為公和對本城民眾負責任的兩大原則再想想,想好了,吃過晚飯後接著商量。雙方在這一點上形成了一致,都同意了。晚飯沒出去,是把幾桌酒菜叫到知府衙門,在知府衙門裡將就吃的。吃過晚飯,民軍方面還在為打破僵局思慮時,前知府大人畢洪恩竟丟擲了一個嶄新的建議,代表巡防營和前朝舊吏保舉了邊義夫。畢洪恩拿出邊義夫和王三順前日送來的聯絡帖,四處展示著說,“這場全國響應的民族革命,皆革命黨主持也!邊先生便是一個夠格的革命黨,且是我新洪本地之革命黨,素服眾望,所以,本著天下大公的思想,我們願公推邊義夫先生出首組織新政。”
邊義夫在畢洪恩說這番話時,還在盤算著咋把霞姑推上去,根本沒想到畢洪恩會提出讓他來組織新政。邊義夫以為自己聽走了耳,直到一屋子的人都把目光投到他身上,才惶恐不安地問畢洪恩,“畢大人,你莫不是拿我尋開心吧?”畢洪恩沒有尋開心的樣子,衝著邊義夫極是真誠地說,“這麼大的事,誰能胡亂說?你邊先生敢大義凜然到我和錢管帶這兒來運動革命,今日就該擔起新政的職責嘛。”邊義夫聽畢洪恩再次大人,都比兄弟高強許多,所以邊義夫的話尚未說完,錢管帶便立起來,把邊義夫的話打斷,講故事一般,把邊義夫運動革命的大義凜然又宣佈了一遍,有鼻子有眼地說,邊義夫當時是如何如何的英勇,如何如何地聲淚俱下訴說二百七十五年“痛史”,如何如何倡導革命,才促成了巡防營和畢知府參與起事,才有了新洪城成功的光復,因此,今天邊義夫主持新政當之無愧。
邊義夫軍政生涯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投機,就是在錢管帶說完這番話後開始的。他本心還是想擁戴霞姑的,可嘴一張,話竟變了,竟也做夢似地講起故事來,道是錢管帶和畢大人也不簡單,出於革命大義,當場表明自己光復新洪的主張,並答應於民軍起事之日予以響應云云。“因此,”邊義夫說,“不論是霞姑來組織新政,還是畢大人來組織新政,都順理成章,兄弟都舉雙手極表贊成。”然而,巡防營和舊官吏方面是完全不能接受一個女強盜的,而民軍方面則也不能接受投機革命的畢大人,新貴們徹夜開會仍無結果。黎明時分,革命黨人任大全耐不住了,拍案而起,紅漲著臉籲請雙方以光復大局為重。雙方代表才在極勉強的情況下,議決透過邊義夫為新洪大漢軍政府督府,主持新洪一城六縣軍政,另舉畢洪恩為副督府,霞姑為民政長,協同負責。
年輕黨人任大全奔走革命,白忙活了一場,官毛都沒撈著一根,卻對這結果頗為滿意,樂呵呵地帶著幾個前暗殺隊的受傷學生回了省城,向省城黨人黃鬍子覆命去了。行前專去軍政府向首任督府邊義夫辭了別,囑咐邊義夫好自為之,告之邊義夫:新政首要之事便是剪去民眾的辮子,以絕前朝舊根。邊義夫極是感動,大誇革命黨人公心天下。當然,也為任大全抱了幾句虧,要任大全留下來做自己的師爺,以圖一個比較美好的前程。任大全不幹,擺擺手說,後會有期。
果然後會有期,二人的一生競就此有了連綿不絕而又割捨不斷的聯絡。小來小往不計,讓舉國矚目而載入中華民國史冊的就有好幾樁。十六年後,任大全任北伐軍南路前敵總司令,率六萬鐵軍沿江揮師而下,把邊義夫和他的五省聯軍逼上三民主義的新路,達成國民革命的成功,這事算一樁;二十七年後,身為戰區司令長官的任大全帶著他的四十一萬人馬一潰千里,把邊義夫的雜牌軍扔給了日本人,迫使邊義夫帶著他的隊伍歸順汪**,幹起了“和平救國”的勾當,算是第二樁;三十六年後,邊義夫逮捕奉蔣中正總裁之命前來督戰的任大全,通電中共領袖毛**、朱德,宣佈率領部屬火線起義,算是第三樁。民國三十六年那次不是共產黨講究來去自由,任大全就走不了了。在平橋機場,邊義夫按共產黨的指示禮送任大全出境時,任大全毫無感激之情,陰狠地說,“邊義夫,我早知有今天,三十六年前就會在新洪幹掉你!”邊義夫斷然說,“這不可能,當時新洪的督府是我不是你!”想了想,又感嘆,“不過,我得承認,三十六年前你是革命志士,我不是。我是誰?這一生的路該咋走,當時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頭一天進新洪軍政府去做督府就像做大夢哩……”
王三順再沒想到自己的主子邊義夫一夜之間成了督府,抖抖嗦嗦進了前朝的知府衙門——新朝的督府衙門後,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裡放。待得邊義夫身邊沒了人,便想問邊義夫:這革命是不是就像做夢?不料,未待他開口,邊義夫把門一關,倒先開了口,恍恍惚惚地問他,“三順,你說,咱是不是在做大夢呀?幾日前咱還是一副喪門犬的模樣,這一下子就……就督府了,擱在前朝就是正五品,連畢大人、錢管帶,還有霞姑奶奶和李二爺他們,都在咱手底下管著,是真的麼?”王三順逮著自己的大腿掐了好半天,掐得很疼,才向邊義夫證實,“邊爺,不是做大夢,是真的!革命成功了!新洪光復了!您老真是發達了!”邊義夫仍是搖頭,“三順,我總覺得這發達得有點懸。你不想想,畢大人、錢管帶能服咱麼?就是霞姑奶奶也不能服咱呀!”王三順道,“邊爺,霞姑奶奶那邊倒沒啥——您老和霞姑奶奶是啥關係?你做這督府,和她做督府有啥兩樣?”邊義夫說,“倒也是。我已和霞姑奶奶說過了,我掛這督府的名,督府的家就讓她來當!”王三順提醒說,“錢管帶和畢大人倒是要防著點,甭看他們今日抬舉你,可你別忘了,那日咱進城去運動……”邊義夫忙制止,“那日的事你狗東西今後不許再提,再提老子撕你的臭嘴!”王三順不敢提了。邊義夫才又說,“錢管帶和畢大人我自是要防的,可他們保舉了我,總也得給我一些面子的,斷不能咋著我,你說是不是?”
王三順認為不是,認為邊義夫應該用幾個貼心的衛兵來保護自己已經偉大起來的性命。邊義夫知道王三順沾光的心思,採納了王三順的建議,傳來了錢管帶,指著王三順對錢管帶說,“錢管帶,這個王三順先生你是熟識的吧?啊?跟我許多年了,讀過《革命軍》的,很有革命精神,對我忠心耿耿哩!此次光復新洪又立了大功,我想保舉這人在我身旁謀個差,你看咋樣呀?”錢管帶兩眼笑成了一道縫,極恭順地道,“邊督府,您老說咋著就咋著!”邊義夫卻不說他想咋著,只對錢管帶唬著臉,“咱如今的督府不是往日的知府衙門,不能我說咋著就咋著!中華民國乃民眾國家,幹啥都得體現民心民意。我現在就把你看作民意的代表,讓你說!”錢管帶試著說,“讓三順老弟做個督府捕快?”見邊義夫不作聲,錢管帶便假裝方才的話只說了半截,“—還是做個侍衛副官?”邊義夫說,“做侍衛副官吧!”王三順得了侍衛副官,膝頭一軟,跪下要給邊義夫和錢管帶磕頭謝恩。邊義夫喝止了,“王三順先生,你要給我記住,今日不是昨日,革命大功告成,已是民國了,磕頭禮不準行了,要鞠躬,握手,過幾日本督府要專門就此事發個文告的!”王三順便鞠躬,先給邊義夫來個恭敬的大躬,又給錢管帶來個也很恭敬,但卻小一點的躬。接下說起,要回一趟桃花集,把東西收拾一下,好生來做侍衛副官。且提議邊義夫也回家走上一趟,看看母親李太夫人和兒子,也把留在口子村的兩個小姐接回家。邊義夫說,兩個小姐已讓人接回桃花集了,自己就不須去了。又說,新洪剛光復,百事待舉,萬業待興,他身為督府必得先天下之憂而憂的,不可能像王三順這麼自由自在,道是古今賢人偉人無不如此。錢管帶便扮著笑臉勸,說是桃花集並不遠,督府大人回家走一趟並不會誤了做賢人偉人,若是能把李太夫人接到城裡來更好。老太太可以好好享享福,督府大人也不必心掛兩頭了。錢管帶自告奮勇,要重兵保衛著邊義夫一同去,讓城外的民眾領略一下新政的威勢。錢管帶關乎新政威勢的話打動了邊義夫,邊義夫便有了向母親李太夫人證明自己成了偉人的想法,也就順水推舟,於次下午坐著八抬大轎,在王三順、錢管帶並整整一哨昔日巡防營弟兄的護衛下,去了桃花集的家。
浩浩蕩蕩的人馬一進桃花集,新政的威勢立馬顯示出來:村口設了步哨,通往邊家和可能通往邊家的路道全封了。村中的人都以為前巡防營是來抓革命黨,便有人向官兵出首舉報,道是桃花集只有一個附逆作死的革命黨,便是邊家的浪蕩公子邊義夫。官兵一聽舉報,先賞了這人一頓馬鞭,繼爾把他押到邊家,問邊義夫如何處置?邊義夫當時正和母親李太夫人說話,一見押著的是本家二表哥,且又是母親往天常當作做人標本提出讓他好生效法的,怕開罪於母親,想都沒想,便大度地揮揮手,“放了,放了,這等無知村夫小民,因著不識天下大勢,才這般胡言亂語,日後多加教化也就是了!”錢管帶婉轉地進言道,“邊督府,卻不好就這麼放的,您老想呀,這無知村夫是何等的毒辣,倘或沒有這革命的成功,邊督府,您可就……”邊義夫馬上省悟了,“嗯,給我重責四十大板,枷號示眾三天!”母親李太夫人臉一拉,“我看你們誰敢?!”邊義夫怕了,先看看自己母親,又看看錢管帶,最後還是把二表哥放了。然而,為了顯示自己的高高在上的嶄新身份,也不多看二表哥一眼,只當這混賬的做人標本根本不存在似的。母親李太夫人原本就和兒子話不投機,眼見著兒子又這般對待自己的孃家侄子,氣就更不打一處來了,於新政的赫赫威勢中,陰著臉罵將起來,先還是指桑罵槐,後就直接攻擊革命。
李太夫人仍把光復新洪的民族革命當作謀反起亂看待,又說不願跟邊義夫到城裡去享福,罵得興起,競公然當著錢管帶的面指著邊義夫的鼻子道,“…孽子,我今日和你說清楚,你在新洪怎麼作都是你的事!與我無涉,也與邊氏門庭無涉。我一不跟你去享那靠不住的孽福,二不認你這個兒子!就算你日後能耐大,反到京城做了皇上,我也是不認的!當年你爹死時,大清的官府給了我公道,大堂之上明鏡高懸,大清的天在我眼裡青著呢!”邊義夫覺得大丟顏面,卻又不敢作聲,怕一作聲母親就會開始系統指控,自己會再次連累已死了許多年的父親。侍衛副官王三順見督府大人這般受辱,就很內疚地認為,自已這侍衛沒有衛好,便揪著心,白著臉,上前去勸,“老太太,您老可別這麼說,這話不能再說了,革命了,我邊爺都當了督府了,這麼說我邊爺,就……就得辦哩!”李太夫人毫不遲疑地給了王三順一個大巴掌,“你這賴狗也成人了是不是?你們倒是辦我一下試試看!我死在你們手裡倒好,正可全了這一世的清白名節!”這一巴掌又把王三順扇回了從前,王三順兩手捂著臉,身子往一旁縮著,再不敢作聲了。李太夫人意猶未盡,轉過身子又斥責錢管帶,“…還有你,你又算一個什麼東西?當年,我走府上縣告你們劉管帶時,你才十二,在巡防營裡還只是給人家提茶倒水,眼下出息了,成管帶了,不想想身受浩蕩皇恩,於城中起亂時忠心守城,卻做了桃花山男女強盜和邊義夫這幫亂黨賊人的同夥,試問忠義與良心安在呀?!”錢管帶被李太夫人的大義凜然鎮懾住了,面有愧色,詞不達意地吶吶著,“老夫人,小的……小的現在是給邊督府當……當差呢!”李太夫人指著邊義夫譏道,“你們的邊督府是個啥東西,你可知道?你們若不知道,也到四村八寨打聽打聽!你們找啥人做這狗屁督府不好?非要找他?他們老邊家從他老子那一代起就算完了……”邊義夫一看這陣勢,已猜出母親李太夫人的系統指控要開始,極怕李太夫人給他進一步打擊,把革命軍心完全地瓦解了去,不敢再多留了,連兒子和兩個女兒都沒去看,便下令回城。李太夫人又是一聲斷喝,“回來!”邊義夫遲疑著,在大門口站下了。李太夫人看著邊義夫,似乎還想罵的,可終於沒罵,長嘆一聲揮揮手,“你走吧,走吧,永遠別再回來!為了把你拉扯大,娘吃夠了苦,受夠了罪,日後再吃多少苦,再受多少罪,都是情願的。今日,為孃的送你一句話,是句老話:辛苦錢六十年,暴發錢一夜完”,你記牢了就是!邊義夫難堪地點點頭,上了八抬大轎走了。
好心好意要接母親進城去享福,沒想到竟落了這麼個窩囊的結果!回城的路上,邊義夫老是想,如此一來,錢管帶和巡防營的弟兄還能看得起他麼?堂堂督府大人被自己母親罵得一錢不值,在以後的戰場和官場上又還能值幾多銀錢呢?後來又自我安慰地想,這都是為革命和光復付出的代價呀,就像白天河和許多弟兄獻出了性命一樣,他獻出了母子之情。這並不丟臉,反倒證明了他奔走革命而受到的磨難。如此這般一想,邊義夫就自我感動起來,幾句好詩於自我感動中拱湧到嘴邊,當即情不自禁吟哦出來:“捨身慈母棄,取義故人疏。王侯本無種,局變豪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