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仁拿出一枚光緒元寶金幣,一掰兩半,一半交予鐵頭,一半自己留著,說以此為憑,將來如有可能,定當偕夫人福地重遊,屆時再相會。彼此約定,見幣如見人。並告訴鐵頭:“今後時局必有大變,故我此去上海先不進城,思忖在蘇淞之地,也尋一處岸灘立身。那個地方名叫廣福,自古以來遠離繁紛世事,民風淳樸,又距上海城區不甚遠僻,也是個可進可退的好地方。你們兄弟或有困難,可來廣福找我。”鐵頭應諾。

三天以後,“水鬼兄弟”一起出力,將在岸灘擱淺的搖櫓木船遮棚盡皆拆除,待河水上漲時推入水中,木船隨即漂浮待行。眾人將木船拖至碼頭,李善仁吩咐“水鬼”兄弟將吊腳樓地下埋藏的三壇“好酒”起出來,說是祖傳酒頭,仍舊搬上木船,擇午時水勢平穩之時出發。鐵頭依依不捨,將所有人送上船,大夥和鐵頭揮手告別,方宗明四兄弟和李善仁同船過了河,和李善仁他們言別,下了船從陸路赴鄂州,李善仁一家搖船進入運河,南下上海。

五月的天氣,既沒有初春時的料峭之寒,也沒有盛夏時的炎熱與慵懶,河水和氣候一樣溫和,搖櫓木船安安穩穩渡過黃河,進入南運河。大運河被黃河分割為南北兩部分,黃河以北叫做北運河,黃河以南叫做南運河,船在南運河行駛月餘,終於到達千年古城姑蘇。

姑蘇和上海同屬蘇淞太道管轄,到了姑蘇也就離上海不遠了。李善仁本是徽州人氏,咸豐十年隨李大人北上,時隔三十餘年重回江南,心下甚覺慰藉。李夫人是北方人,從未出遠門到過南方,此時端坐船頭,見大運河竟然穿城而過,河水清澈,兩岸店鋪林立、商賈雲集,粉牆黛瓦、垂柳駁岸,甚為驚奇。不覺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有遊船姍姍而來,船上燈火點點,靜靜的河面上,又添了幾條船軌,富有詩情畫意,李夫人心情大好。

俗話說,懷胎二月在娘身,心中煩悶似火焚,此刻李夫人見了姑蘇的繁華,頻頻顧盼流眄,心中的憂鬱煩悶一掃而光。李善仁見夫人喜愛江南風光,吩咐牛老四在山塘河靠岸,留牛老四守船,帶領夫人、吳媽姨甥上岸遊覽姑蘇夜景。李夫人在各家綢布店、帽子店、絲巾店流連忘返,購下許多蘇繡、宋錦,加之有孕在身嘴饞,西山板栗、赤豆豬油糕、白果蜜糕、酸甜山楂糕買了一大籮,叫趙大抱在懷裡,招搖過市。李善仁吩咐吳媽,多買些上等的姑蘇稻穀、玉米和棉花種子,將來有用。一家人在榮陽樓吃過晚餐,給牛老四帶了一份豬油八寶飯,回到船上。李善仁吩咐牛老四,今晚在城外寒山寺泊船,他要聞聽定夜鐘聲。

“什麼是定夜鐘聲?”趙大好奇地問。李善仁說:“定夜鐘聲就是夜半鐘聲。佛經有‘聞鐘聲,清煩惱,長智慧,生菩提’之說,意思是敲一下鐘聲能除去一個煩惱,因此世人素有聽鐘聲之喜好。唐朝詩人曾在寒山寺寫下一首絕句,又使寒山鐘聲聞名天下,久之,寒山鐘聲就變成報導新的一天到來的第一聲鐘聲。所以人們以聽聞寒山鐘聲為幸事。”

趙大說:“那就應該親自去敲,才有誠心。”牛老四一面吃八寶飯,一面說:“這鐘聲我聽了一二十年,只有遠聽才有味道。近聞不如遠聽,更不要說敲鐘。沒聽說過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麼?和尚都不願意敲鐘。不要看你人高馬大,敲不到一二十下,保你手痠頭脹。”原來牛老四就是姑蘇人氏,當年是一家綢布店夥計,李善仁從綢布店帶走他時,他才十七歲,和趙大現在的年紀一般大,因此對姑蘇是極熟悉的。然而,今天李善仁興致極高,一方面船進入姑蘇,馬上就可到上海,另一方面,夫人心情好,他心裡高興,就說:“阿大說得對,還得自己去敲,敲一二下也好。”

當晚,船泊城外楓橋,一家子都不睡,坐聽鐘聲。子午相交之時,李善仁吩咐趙大隨他去寒山寺。上得岸來,橋下就是寒山寺,及至寺外,敲鐘的人已排成一字長蛇陣,都在說現今的寒山寺沒有鍾可敲了,問原因,都不知。大概問的人多了,寺方懶得一一回復,派一小和尚守在寺廟門口給來敲鐘的人發傳單。李善仁見傳單上寫有一首康有為的七絕,雲:“鐘聲已渡海雲東,冷盡寒山古寺楓。勿使豐幹又饒舌,他人再到不空空。”在題款中又云:“唐人古鐘已為日人取去。”李善仁只好作罷。原來,寒山寺古鐘早已被日本人所竊,可每當該敲鐘的時日,即使鍾已不在,來敲鐘的人還是絡繹不絕。

兩人回到船上時,雞已叫頭遍,趙大倒頭便睡。醒來時,天已大亮,船早就駛離了姑蘇城。

大運河自進入江南以後,河道變得曲折狹窄,姑蘇以來尤甚,行船速度因此慢了許多。又過了十來日,這艘搖櫓木船走到婁水河,在廣福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