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鏡先生用犀利的目光望向趙大,停了一會,招呼林容到書桌前,把趙大晾在一邊,對屋子裡的人說,現在最後排一下行動線路。大夥圍攏來,燈光下,趙大才看清,屋內有七八個人,都是年紀差不多的書生。“明天午時,你負責將炸藥送進宮,由馬太監帶他進頤和園。”眼鏡先生說話果斷扼要,對林容說,然後環顧各位:“有線人報告,老太婆明日要去頤和園遊園,其間一定會拍照。”停了停又說,“自去年八月後,老太婆深居簡出,平時不輕易離開長春宮外出,所以我們的計劃一再推遲。她平時沒什麼愛好,但對拍照卻情有獨鍾,如今春暖花開,才肯移步頤和園,所以這次是個絕好的機會。頤和園假山林立、瀑布洞穴眾多,這些園林景觀可以讓我們得手後便於撤退。”說著,兩手各拿一隻茶杯,放在書桌的左右兩邊,一手從一隻茶杯劃到另一隻茶杯,接著說:“從長春宮到頤和園大約三十里地,範圍太大,且途經之地必定戒備森嚴,無法下手,因此,在頤和園動手最好。我們已經買通了照相師和隨從太監,但是,頤和園門禁加嚴了,因內廷懷疑太監與照相師行蹤過密,所以我們必須使用新人,就是這位壯士。”眼鏡書生說完,各位都用目光對趙大行注目禮,趙大頓時明白林容領自己來這裡的目的。這時他已不能退縮,也不可解釋,再加受到莫名的激勵,不覺挺直了身子,顯出威武氣概。林容問眼鏡書生:“我何時給他炸藥?”眼鏡書生不緊不慢按自己的思路繼續說道:“拍照的時候,照相師跟老太婆有一定距離,為了使用威力更大的炸藥一舉炸死她,我們不用你提供的炸藥了。以免萬一炸不響,或者炸不死,一切將會前功盡棄,還會搭上各位性命,所以我們已安排樸兄到日本買到威力強大的炸藥。樸兄明日從日本回國,直接到我這,明日午夜分發槍支彈藥,後日午時舉事,此次計劃可謂萬無一失,不成則真天亡中國矣!”眾人異口同聲說:“不成功便成仁!”

“同志們!如果你們成功了,我們將會拒絕一切賣國條約,會在歷史上記上重重的一筆,如果失敗了,老太婆不會讓你們壽終正寢。歷史這本書已在各位手上開啟,在座的各位都握有書寫歷史的筆,成敗在此一舉!”

林容領命和趙大回到會館,已是半夜。林容激動地告訴趙大,他們的人利用照相館結交了很多前來拍照的太監,多次到頤和園勘察地形,還刺探到許多內廷的行蹤。這次老太婆去頤和園遊園的機會,真是不容錯過。趙大的任務很簡單,就是利用他從未和照相師見過面的遊客身份,使門禁不致懷疑,潛入園中,將炸藥交給照相師,然後離開。單等頤和園這邊得手,同學社的人即按計劃各自暴動,那時,天下將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實在令人興奮。為了這天下大業,就是犧牲也是值得的。林容的一番話,說得趙大熱血沸騰,夜不成眠。

可第二天,趙大等林容拿來炸藥,林容突然飛奔進門,要他趕快離開,行動失敗了!原來樸兄從日本取來炸藥,因訊息洩露已被捕犧牲,全京城都在搜捕革命黨人,老太婆也不會去頤和園春遊,同學社所有人應立即撤退。事情來得太突然,趙大來不及多問,立刻從馬廄裡牽出餵飽夜草的馬,與林容拱手辭別:“後會有期!”林容失望地對趙大說:“人各有志,不能強勉。你既然忠心耿耿一心報恩主人,我也不能留你。但你應當明白,雖事不成,然世道已有翻天覆地的變化,想要推翻舊政,沒有槍桿子不行,從戎報國是有志青年的唯一正確方向。你回去可招募有志青年,來鄂州找我,我們來日再見。”說完,遞給趙大一張名片。趙大接過名片,揣在懷裡,立刻快馬加鞭離開京城。

趙大將京城之行的來龍去脈說完,從懷裡掏出林容給的名片,雙手遞給李善仁,李善仁接過一看,是湖北新建陸軍營務處林容的名頭,方知趙大所說不妄。心想真是洞中三日,世上千年。趙大京城之行,儘管耽誤了不少時日,但都在不可預料之中,李善仁反而對趙大的應變能力刮目相看,並從趙大所說的京城亂象來看,慶幸自己南下的決策十分正確。

“阿大,”李善仁對趙大說,“你若沒去京城一趟,我將一直不知道李大人已去世,只是在世事交替之際,與袁公失之交臂,實為憾事。”趙大卻還沉浸在對往事的追憶中,說道:“小人實在不明白,林容居然是新軍長官,新軍不是朝廷操練的嗎?怎麼反倒反起朝廷來了?”

“阿大,這個我比你還不明白。自古政商不同道,商人參政,下場註定悽慘,李小娘子孃家就是前車之鑑。商人是不懂政事的,能參透政事的商人,自古只有一人,那是春秋時期的呂不韋,即使他精明透頂,日後還是被毒殺,結局逃不過悲慘二字。你看看,還有參與政事的必要嗎?”

“可是,大人投資兵工廠、家中橫遭變故,被迫舉家遷移,哪一件哪一樁不受政事左右呢?”趙大斗膽相問。李善仁頓時語塞。

“老爺見諒!我彷彿身處夢中,不自覺就說了同學社的言語。”

“不,你有自己的見解了,是好事。你肯果斷回來追隨我,我感激不盡,將來到了上海,你要去唸書,唸了書,你就是文武雙全的有用之才。現今將歇兩日,夫人已經身懷六甲,黃河也已通航,當務之急是速速啟程繼續南下,再拖延不得。”李善仁驚覺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從此將趙大另眼看待。

趙大聽說到了上海可以去讀書,驚喜不已,當即千恩萬謝。當晚,鐵頭五兄弟將趙大奉為座上賓,知道他去了京城一趟,遭遇風雲突變,都要他說說京城故事。趙大也說不明白,只是將林容說過的話,他自己也不甚懂的理論,翻來覆去敘述一遍。但凡不識字沒文化的,講故事都是高手,當趙大繪聲繪色把會館聽先生講演、暗室密謀、事變失敗,自己倉皇逃竄,臨行林容邀請參軍敘說一遍後,沒想竟然將五位兄弟說動了心,都要找林容參軍。他們早就想到,一旦李善仁離開岸灘南下,岸灘雖有遮風擋雨之所,但他們一無所長,免不了又要忍飢挨餓。即使李善仁不離開,他既無產業又無事業,說是做酒生意的,卻從不見他釀酒也不見有買賣,他們擔心他坐吃山空,到了無以為繼時,說不定又要重拾“水鬼”行當,最終葬身黃河死於非命。不如大夥一同赴鄂從戎,管它革命不革命,最要緊的是有公糧吃,吃住不愁還有薪俸,因此個個蠢蠢欲動。

鐵頭覺得茲事重大,找李善仁商議,李善仁一番思索後,覺得“水鬼”兄弟所思不無道理。當今世道變幻多端,將來如何發展,誰人都無法預料,五位兄弟都留守岸灘也不是長遠之計,反而會有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水鬼”兄弟要求參軍是一件好事,但是新軍入伍要求嚴格,鐵頭最年長又有家室,新軍定然不會要他。方宗明他們雖都是年富力強的青年,既無前科又不食鴉片,也非無業遊民,符合入伍條件,但需客棧作保方有可能入伍,所以他主張留下鐵頭一人經營岸灘樓屋。一方面可以給參軍的兄弟們作保,另一方面,岸灘坐鎮南北,是人來船往的必經之地,灘塗平緩,宜於船隻停泊,再加河水難得清澈,又遠離鎮集,景色清癯秀麗,是個好地方,說是桃花源也不為過,好好守著,他日定有驚喜回報。鐵頭點頭稱是,說一定竭力經營好岸灘,不負大人期望。李善仁說:“如此甚好。將來有發展,皆因水而生,客棧名可叫《水在流》。此外,今後新軍必為國之棟樑,四位兄弟各取所長,亦大有可為。”鐵頭聽了李善仁的一番話,深感有理,說道:“大人謀劃萬全,可大人此去,日後如何與你聯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