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煥說這話時,心中不禁湧出一股酸楚。

歷史上王化貞真正被處死是在崇禎五年,比袁崇煥和毛文龍活得都久。

毛文龍對王化貞一直感恩戴德,在功成名就之後依然終生不忘這位讓他一飛沖天的伯樂,卻沒料到他一生為大明所作的所有貢獻,終究都換不回他恩師的一條性命。

祖大壽道,“王化貞不僅僅是他的伯樂那麼簡單,王化貞的生死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陛下對他的態度,他舅舅沈光祚是東林黨,現在東林黨已然勢敗,我估計毛文龍的心裡也正沒著落呢,沈光祚一死,朝中已無人能為他內援,他免不了要跟閹黨來往。”

袁崇煥道,“這一次寧遠之圍要是能解,我也免不了要跟閹黨來往,人在屋簷下,不能不低頭啊,但是這低頭也該分個好歹罷。”

何可綱又道,“這就是我要方才要說的戰略方面了,現在這寒冬臘月的,以東江鎮的地理位置而言,毛文龍不敢發兵襲擊敵後。”

袁崇煥問道,“這又是為何?”

何可綱笑著指了一下炭盆,道,“近年氣候奇冷,遼東又處於我大明極北之境,一入冬就滴水成冰,連渤海都凍成了厚實的冰面,那鴨綠江自然亦是冰水一合,敵騎可渡。”

“毛文龍能在敵後能進行襲擾,無非是因為女真人善騎射而不善水戰,因而毛文龍能以遼海諸島為根基,用水師搭載軍隊沿著遼南海岸線對後金屢次發起進攻,後金八旗之中,無有一旗是水師,所以女真人才對毛文龍的進攻毫無反擊之力。”

“但是一到了冬天,後金與東江鎮的攻守之勢便逆轉了,女真人極善冰上作戰,據說奴酋統一女真各部後,就將女真人傳統的獸骨製冰鞋改進成了冰刀,只要將其捆綁在雙腳上,便能於冰上如飛般行走。”

“因此一旦河海凍結成了冰面,後金就能對毛文龍的皮島長驅直入,故而毛文龍一到冬天就避兵於須彌島,鐵山戍兵則列柵以守,採取收縮防守之勢,如此一來,這所謂的遼南敵後自然無法牽制後金對遼西正面戰場的進攻。”

以現代的國土劃分而論,皮島在四百年後的行政區劃上歸朝鮮平安北道鐵山郡管轄。

因此現代人袁崇煥對皮島的瞭解並不是很深,只知道它是鴨綠江口以東的一個島嶼,地理位置居於遼東半島、朝鮮半島、膠東半島之間,四面皆水,環島皆山,地勢陸峻,惟西邊一隅可通舟楫,是易守難攻的天然軍事要塞。

但是他能辨別得出何可綱說的都是實話,因為根據後世滿清和朝鮮兩方面的史料記載,皮島距鐵山府南水路三十里,遠南岸,近北岸,北岸海面八十里即抵滿清界,從距離上來講,如果冰面足夠堅實,八旗確實能勢如破竹,極大地發揮女真人在冰上作戰的主場優勢。

這件事還真不能全怪毛文龍,關鍵是明末小冰河期改變了氣候,間接對遼東戰場產生了影響。

滿桂道,“我方才早說了,毛文龍要真想來支援,奴酋在瀋陽一動,他就該跟著派兵來寧遠了。”

祖大壽道,“是啊,正面戰場不給援軍,敵後戰場就更不可能與咱們呼應了,此人自從天啟元年出海的那一刻起,跟遼西戰場就沒順利協同配合過一次。”

袁崇煥道,“協同作戰得兩方面配合,說不定是他覺得遼西戰場的人都沒法兒合作呢?”

祖大壽道,“噯,元素,我發現你這人就是太講規矩,真的,少責怪自己,多往他人身上找原因,別人不行就是別人不行,不用什麼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

“如果一旦友軍不利,我軍就開始反省是不是因為自己沒處理好人際關係的話,那孫得功投敵的時候,我就該自殺了,這毛文龍就是有問題,遼西戰場雖然也有問題,但是兩方配合不起來,怎麼也不能歸類為就是一方的過錯。”

袁崇煥道,“怎麼說呢,我覺得毛文龍沒有不配合的動機,他要想救王化貞,最好的辦法就是拿回廣寧失地,廣寧如果能回到我方手中,那麼或許還可以作為為王化貞贖罪的一個有效理由,這不比時不時地就用東江鎮跟陛下鬧一回脾氣要好得多了?”

祖大壽道,“你也說了是‘或許’嘛,或許會放王化貞,也或許不會放王化貞,這要看陛下心情。”

袁崇煥道,“如果毛文龍能與咱們把廣寧從韃子手裡搶回來,陛下心情能不好嗎?”

滿桂道,“即使陛下的心情因為廣寧的迴歸而變好了,那也不會放王化貞。”

袁崇煥道,“為何?”

祖大壽道,“因為在陛下看來,廣寧本就是大明領土,毛文龍身為大明將領,為陛下奪回失地是應盡之責,加官封爵,那是陛下的獎賞,隨時都可以收回。”

“但如果將領要用獲得的功勞去替一個已下獄之人贖罪,那這就是‘交換’,而不是‘獎賞’了,陛下怎麼能容忍一個將領用大明領土作為籌碼來‘交換’自己手中的治獄論罪之權?”

“倘或此例一開,那武將豈不是個個能目無王法,一旦被治罪就用軍功來贖?如此下去,陛下如何還能治理天下?因此即使毛文龍收回了廣寧,陛下也還是不會寬恕王化貞。”

“王化貞罪無可恕,這毛文龍肯定是知道的,那麼這樣一來,對毛文龍而言,最佳的選擇就不是與咱們合作儘快收回廣寧,而是努力擴大東江鎮,讓東江鎮變成陛下眼中無可或缺的敵後戰場。”

“他毛文龍如果能一直在遼海諸島上當個土皇帝,陛下恐他投敵,反而一時不會下手殺王化貞,王化貞在獄中拖個幾年,找閹黨託關係,說不定還有轉圜的餘地。”

袁崇煥道,“那毛文龍就準備這麼手握重兵地在海島上空耗著?那這豈不是辜負了王化貞當年送他出海的一片苦心?”

何可綱道,“實際上,毛文龍還真不一定手握重兵。”

袁崇煥訝異道,“啊?”

滿桂道,“對,咱們還真不知道毛文龍現在手上到底有多少兵,就連陛下,知道的也不過是他發給朝廷的塘報上的數字。”

祖大壽道,“那毛文龍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既然誰也不知道東江鎮到底有多少兵,那麼誰都無法判斷他到底有多少實力,既然誰都不知道他的東江軍隊到底能給後金造成多少實質性威脅,那麼誰也無法用這個理由去彈劾他。”

何可綱道,“沒錯,所以毛文龍肯定不會派兵來支援,他要一來,實力就暴露了。”

袁崇煥覺得這些人口中的毛文龍同他在現代聽說的不大一樣,“那毛文龍應該還是有點兒練兵能力的罷?”

“且不說他優秀不優秀,他自萬曆三十三年來遼東襲職之後,在遼東好歹也歷練了十幾年了罷,怎麼也不可能連一支成規模的軍隊都組建不起來罷?退一步講,如果毛文龍當真一無是處,王化貞當年又為何會如此看重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