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人袁崇煥代入了明朝人袁崇煥的角度換位思考了一下,瞬間就理解了為什麼歷史上那個袁崇煥不大喜歡毛文龍,以及為什麼後來袁崇煥要殺毛文龍時,孫承宗幕下的這一批文臣武將都沒有反對了。

用現代人的話來講,這就是做題家碰上了關係戶。

毛文龍的升遷路線,在晚明的政治環境中,本身就是一個異類。

按照毛文龍的家庭背景而言,最符合明朝人價值觀的應該是走科舉仕途的文官路線。

如果毛文龍能透過科舉考一個功名,那麼即使他同樣在仕途上獲得了舅舅沈光祚的幫助,也不會遭受到那麼多非議。

因為晚明的文官體系本來就認可親戚同鄉之間同舟共濟,否則先前東林黨和齊楚浙黨的黨爭也不可能持續了那麼多年。

而偏偏毛文龍考不上功名,他走的是武職路線,那在明末遼東的這一批文臣武將眼裡,自然是兩頭都不討喜。

明朝人袁崇煥的心理是很好揣測的,他有進士功名在身,定然瞧不上毛文龍一路託關係走後門。

再加上廣寧慘敗,王化貞應負主責,而毛文龍竟然在寧遠之戰的時候,既沒有在正面戰場上給予救援,而且還在天啟皇帝要求毛文龍發兵的時候,忙著用東江鎮要挾皇帝,拼命為王化貞求情希望免其一死。

這在袁崇煥眼裡,自然免不了以為毛文龍跟王化貞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蛇鼠一窩。

既然一開始就不服氣,待後來袁崇煥被崇禎皇帝重新啟用,並加以重任時,必定對毛文龍更加看不順眼,覺得此人德不配位,空有虛名,徒有其表。

再有呢,就是孫承宗作為一個晚明傳統士大夫,挑人用人提拔人的時候要麼要求德才兼備,要麼就是以往有具體功績的能人。

所以他帳下的文臣,即便有少數沒有考取進士的,也是茅元儀這樣能寫出《武備志》的名門之後軍事專家,或者是孫元化這種精通火炮和數學的“西法黨”專業人才。

袁崇煥長久地和這樣的一批幕僚文臣交往,如何能認可三十歲還沒考過童子試的毛文龍?

類比現代而言,這就是一個本科到博士都是清華北大的正統高材生,突然在工作中猛地碰上了一個連義務教育都沒完成,職位是繼承伯父,前期升遷全靠舅舅,平時還總愛誇誇其談的紈絝二代。

雖然說應試教育的目的是為了篩選人而不是培養人,但是明朝人袁崇煥定然不可能意識到這一點。

這是特定環境下做題家思維的侷限性,他不可能會承認一個沒有功名的人在復遼事業上的成就會達到與他這個進士平起平坐的程度。

至於武將,那不服氣毛文龍的肯定就更多了。

像滿桂、何可綱這種靠實打實的軍功升遷的實力派武將,平時辛辛苦苦衝鋒陷陣砍人頭,一轉頭就見毛文龍輕輕鬆鬆地靠親戚關係就當上官了,那心裡必定不舒坦。

雖然靠關係當官是體制問題,但是能立下軍功,肯為大明打頭陣殺敵的武將,必定同時對大明這個體制無比忠誠。

要他們承認這是體制問題,不是毛文龍個人的問題,那簡直比讓袁崇煥意識到自己是做題家思維還難。

祖大壽是另一種情況了,祖大壽雖然也是靠祖上積累下的功勞當上了武將,但是他屬於土生土長的遼西將門,對毛文龍這樣的外來者本身就抱有排斥心理。

何況毛文龍考取武舉和不斷升遷是直接透過在兵部的舅舅沈光祚運作的,這在祖大壽看來,自然是一個不可控制的異類。

可以想象,如果後來受到崇禎皇帝重用的袁崇煥要利用關寧軍復遼,則必然會順著關寧軍和遼西將門的意願剷除毛文龍這個“異己者”。

袁崇煥發現,如果他不是穿越者,他沒有擁有知曉明末歷史的上帝視角,他也不會喜歡毛文龍。

甚至可以這麼說,假設毛文龍沒有在天啟元年被王化貞派遣出海,而是一直留在遼西等到了來鎮遼的孫承宗,毛文龍照樣不會被孫承宗看中,照樣不會跟袁崇煥交朋友,照樣在這一批文臣武將中間兩頭不落好。

因此毛文龍無疑是幸運的,袁崇煥心想,以現代人的角度來看,他倒寧願毛文龍去當他的“海外天子”,當他的東江鎮軍閥。

這樣毛文龍的才華和事業就都屬於他自己了,名留青史留下的也是他毛文龍本身,而不是一個模糊的壯志未酬身先死的悲劇英雄形象。

無奈的是,現實情況不允許袁崇煥這樣寬容。

從歷史上來看,倘或要成功復遼,就必須得到東江軍在遼南敵後戰場的策應。

毛文龍終究是袁崇煥不可或缺的一枚重要棋子。

無論袁崇煥是現代人還是明朝人。

於是袁崇煥接著道,“不過即使咱們不喜歡他,那毛文龍總不可能單單是憑關係和運氣開闢敵後戰場的罷?這正面戰場他不發兵救援,他在敵後就不能發揮一下牽制作用?”

何可綱道,“不一定,我覺得這對他來說也夠嗆。”

袁崇煥道,“這又是為什麼?他要在敵後打游擊,那我跟他不就是誰也不搶誰的戰功了嗎?”

何可綱道,“這個問題還是要從政治和戰略兩方面來分析,首先,以陛下平遼的決心而言,陛下是絕不可能寬釋王化貞的……”

袁崇煥介面道,“陛下當然不可能寬恕王化貞,同樣是丟了廣寧,熊廷弼被傳首九邊了,王化貞如何能被免死?但我就納了悶了,難道陛下一日不赦王化貞,他毛文龍就一日不跟後金打仗?”

“這跟陛下慪氣也該分個場合、有個時限罷?我就不信了,他就不怕他這少爺脾氣鬧過了頭?咱們要真開城投降、把寧錦防線拱手送給奴酋了,我袁崇煥是死到臨頭,他毛文龍難道就能好到哪裡去了嗎?”

“倘或寧遠城丟了,他就不怕陛下治他一個‘遷延不進’的罪名?他就不怕我袁崇煥臨死前咬他一口,讓陛下把他從東江鎮撤回來?”

“那反過來說,如果他這次能發兵策應,聽了陛下的訓斥之後作出誠心悔過的姿態,那陛下或許一時高興,就……沒那麼想殺王化貞了,王化貞託他的福,說不定還能多活幾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