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水閥

他也沒想過要博取誰的同情，世界正漸漸收緊，天空與大地像是被擰成螺旋狀的礦泉水瓶，他們身處水瓶內部，不用做什麼動作，皺得像菊花一樣的世界盡頭就會直接逼迫到他們面前，直到他們也一同扭曲變形。這樣的前景一眼就可以看見，一場該死的決鬥輸贏根本無所謂。杜尚反倒是希望自己能輸，最好再被狠狠羞辱一番，事實上，他也想過現在立刻脫掉所有衣服起舞，凡是能讓外面那個給自己挖墳的人損失收藏量的事情，他都想嘗試。而另一方面，這一想法剛一出現他就不由得感到絕望，如果外面那個人連這個都能滿不在乎地寫出來，那麼他已經立於了不敗之地。

菲利普沒有輕舉妄動，他看到杜尚悲傷的表情，彷彿目睹了一萬隻海鷗在地平線上墜亡，他沒見過這種表情出現在杜尚這樣的人臉上，他一開始還有些猜疑，後來則完全確定了——這個表情和他無關。杜尚受到了什麼第三方因素的影響。菲利普與他有恩怨，但不代表他輕視杜尚，恰恰相反，他在某種程度上把對方放在了可以平視的位置，也因此，他相當在意杜尚表情後面的含義。要知道，如果是其他人露出那樣的表情，他頂多會在心中嘲諷對方面部神經有問題，但杜尚做出來卻讓他覺得對方簡直是在預言世界的終結。對於這個可能性，儘管荒誕，但他也不能坐視不理。

「你是怎麼回事？」菲利普問道，從世界誕生初期維持至今的靜態景觀被破壞殆盡，杜尚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搖搖頭，像一個正常人一樣開口道：「沒有「怎麼回事」，你可以開始了。」

正常人……杜尚琢磨著這個詞，他是正常人嗎？顯然不是，正常人不會宣告世界的終結，也不會妄想挑戰造物主，他怎麼會有勝算呢？他連造物主手下的一個藍袍都無法戰勝。

那麼，他是不是真的沒有辦法了？看著菲利普越皺越深的眉頭，杜尚不由得想：作者對一本書難道是全然掌控的嗎？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但這個答案並沒有像一束光一樣掃清他內心的陰霾，事實上，他和這個世界能有今天，都是拜這個答案所揭示的事實所賜。正式因為作者也無法完全掌控自己的作品，今晚才會變成現在這樣，一場裝逼打臉最後帶回戰利品泡妞的決鬥變成了一場關乎「存在」和自由意志的討論。杜尚相信在寫下這行字之前，外面的那個混蛋都根本不知道自己下一句要寫的是什麼狗屎，他隨心所欲，理智近乎被高強度的打字所消解，情緒因為綿綿不斷的自我批判而無可避免地倒向失落，在這種情況下，他無法掌握角色的所有動向，只能按照既有的性格與前文的鋪墊勉強想出下一步的走向。一個聲音告訴杜尚：機會來了。

「機會來了？」杜尚因為過度驚訝而說漏了嘴，他緊接著意識到，這顯然也是外面那個人的詭計，他又不是智力有問題，好端端的怎麼可能把心裡的話說出來，尤其還是在這種情況下，他雖然已經放棄了抵抗，但畢竟還是怕痛的，可想而知的事，到時候外面那個人免不了大肆描寫一番他所受到的疼痛，也因此他要提前做好準備措施，包括但不限於心裡建設，以及時刻蹦緊身體，他的九成心思放在證明自己是否存在上，但仍有一成心思放在菲利普身上，不是為了打敗他，而是為了觀察魔法的種類和發射的軌跡，好讓大腦知道該以怎樣的姿勢才能減輕痛苦，免除一頓毒打。

也因為這樣，他不可能傻乎乎地把話說漏嘴，就好像一個奉命躲在草叢裡偵查敵情的斥候不可能忽然唱起家鄉的小調一樣，即使他再喜歡那首歌，這也無濟於事。

這毫無疑問是外面那個人乾的，目的是引出菲利普的廢話，「你說什麼？」果然，菲利普很快就上鉤了，「你說機會來了，什麼機會？」

也對，杜尚心想，如果他什麼都不說，菲利普大概現在已經開始施法了，正是他的那句話再次拖慢了事情的進展，而菲利普也必然會參與進來然後說出更多的廢話，大水漫灌，外面那個人又要得逞了。

但杜尚的心思不放在此處，他感到自己腦海中的想法沉沉浮浮，時斷時續，忽視掉一切，可以說，這說明他的休息不是很好，意識比較模糊，但要是從世界虛構論的立場出發，這就意味著外面那個存在正在刪刪減減，毫無疑問，那個人的精神已經趨近於崩潰，越是這種時候，角色們就越是自由。

他們或許可以反抗。杜尚心想，但這要怎麼做呢？他看著眼前的菲利普，又看了看遠處的那三十四個人，越看，越是被一股宏大的悲傷緊緊攥住心臟，他們無能為力，抗爭也沒有任何意義，他們的過往與心智都將在回收站裡被銷燬。

菲利普越看越心驚，他完全明白不了杜尚的心中都發生了什麼，透過眼睛，幾乎能看到他心中的一片虛無。之前那個異常自信的對手到了哪裡？菲利普不得而知，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隨後爬上他的脖子：世界末日到了嗎？

如果是一個普通人做出這種表情，菲利普不會多想，但杜尚則截然不同，雖然他與他有恩怨，但他依然承認對方的心智超乎常人，他不會因為走路磕到來了小腳趾就露出這樣的表情，他更像是接觸到了某種禁忌，某種宏大的悲傷降臨在他的身上，這讓菲利普越看越驚心，他多疑地想，這如果不只是他的麻煩，那簡直就是糟糕透頂。

他覺得自己有必要了解杜尚到底是因為什麼動搖了，他要把這些搞清楚，然後才是決鬥的事情，決鬥什麼時候都可以開始，他沒有魔具，而且已經完全處於神遊天外的狀態，更不無法和他匹敵，他更是不用為此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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