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世界之外

至此，杜尚取得了今晚的第一場勝利，他甚至不知道這算不算得上勝利，因為換做尋常的任何時候，他方才所做的都只不過能被形容為「正常地讓感官發揮作用」而已，除非他是殘疾，否則剛才的表現連發揮良好都算不上，僅僅是恢復了正常——從一種被矇蔽的狀態之中恢復正常。

他肯定自己是被什麼矇蔽了，也許是之前喝的香檳，也許是操縱著所有人的高維生物，今晚的事情樣樣透著詭異，他做出了一些以往自己完全不會做的事情，行為舉止也完全不像自己，每當他說出一大串長篇大論且和現實毫不相關的話的時候，他都感到驚詫莫名，在過去的任何時候，他可都不是一個嘴裡沒把門的人，他不會在即將進行一場以正常手段勝算渺茫的決鬥之前，和其他人扯上一堆莫名其妙的東西。

他周圍的人似乎也變得尤為多話，他們的嘴幾乎不會停下來，菲利普，格蕾絲，肯瑞斯滕，鑽石，甚至還有那些圍觀的不認識的人都是一樣，他們會震動聲帶以發出一大堆毫無意義的聲音段落，還會一言不合就唾沫橫飛地互相駁斥，彷彿他來的根本不是一個巫師聚會，而是古帝國時期的某個公共澡堂，這群人不可能在平時就是這種樣子，非要說的話，這和杜尚至今為止的生活都不同，這不光是場景的不同，而是更本質一些的不同，就好像一個碳基生物闖進了矽基生物的地盤，一切都亂了套了。

杜尚心想，這樣就可以拼湊出所有線索了。

他有可能存在於某個世界，並沒有自己的自由意志，包括此時懷疑自己身處何處的想法全都是作者的授意，接下來他可能看出，確實是天外有天，又或者這一切純自己多想，並圍繞這兩者做出一系列的反應，但那也統統都是某個蜷縮在自己設計稀爛的人體工學椅上的作者的腦內小劇場，這一切都是一個會永遠進行下去的謎團，他只能抱著恐懼——也有可能是其他什麼，至於具體是什麼則取決於作者想要什麼——度過此生，並無可避免地迎接自己註定經歷的種種戲劇化轉折，這是毋庸置疑的，他是主角，他的生活永遠不可能像普通人一樣平淡，像是菲利普這樣的事今後依然會發生，而且將數不勝數。

這是一種可能性，一種他幾乎已經確定了的可能性，他剛才用來否定可能性的理由，已經被另一種猜想所否定。他當時覺得如果自己是一部小白爽文裡的主角，又怎麼可能會出現現在的這些想法？但他現在則可以輕鬆地予以回應：他可以，因為這部作品從他遇到肯瑞斯滕開始，就已經不是一部小白爽文了，而是一座該死的墳墓，埋葬了死去的神經末梢與頭髮，它們屬於這座文字墳墓的作者，他繼續寫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盼著有人給他獻上最後的花圈。

所以，現在，他所經歷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個將死者的囈語，他一邊念著難懂的句子，一邊掩埋自己，這種情況下，他會說出什麼都不奇怪，杜尚的理性告訴她，他不應該對那個人有任何期待。

想到這裡，他的眼眶忽然有些溼潤，鼻子也有一些發酸，他想起自己一路以來的旅程，那個站在自己的工作室裡，對著世界上第一臺攝影機的鏡頭毫不懷疑自己將名留青史的他；那個在周圍朋友的幫助下，成功拍出第一部電影併為之欣喜若狂的他；那個在距弗朗士兩千裡以外的他國鄉下，與自己喜歡的人擁吻的他；那個一邊悠閒度日，一邊看著電影這塊小石頭在這個世界砸出軒然大波併為之暗爽不已的他……由這些記憶組成的他，就要因為一個高維生物的自甘墮落而失去真正的人格，他生活都這個世界，也即將因為同樣的理由逐漸崩塌。他到時候就將生活在一片漆黑之中，漆黑是因為自掘墳墓者不會再花心思進行任何的景物描寫；他到時候將要與一群廢話簍子相處，因為自掘墳墓者只是一門心思地想要把水灌滿；他到時候拍出的電影要放給一群公式化的馬屁機看，因為自掘墳墓者不會再去推演儘可能真實的觀眾反應；到時候，他戀人的靈魂也會跟著湮滅，她的行為會變得模式化，行屍走肉一樣完成與他談情說愛的任務——這就是她存在的唯一價值——因為自掘墳墓者不會再費心思去琢磨女主角的心理活動。..

我也將如此。杜尚心中摸摸想道，他軟弱的表情被菲利普察覺，令對方皺起了眉頭。現在的一切都是迴光返照，是罪大惡極者最後的懺悔，他今後將永遠失去考慮這些問題的能力，變成一個推動劇情和與女角色調情的機器，這就是他的命運，無可改變，無可爭議。

場面寂靜如死，格林瑞姆巫師會的三十四人為決鬥後退米，留下的空間中沒有留下任何動物，只有兩個相互對峙的石雕，他們已經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了一體。好像自世界誕生初期就形成了，直到今天也未曾改變，是啊，這樣的他們怎會因為格蕾絲已經宣佈了開始就動起來呢？有誰聽過大海乾涸的嗎？

杜尚不知道菲利普為什麼還沒有行動，他米外的其他人也不知道，但他無法聽見他們的心聲了，世界外面的那個人或許只有一顆腦袋還留在土外面，但這似乎讓他變得清醒了一點，又或者這仍然屬於迴光返照的一部分，總之，他再也沒有超視距看到他人微表情以及借猜測之名對別人進行一比一復刻的心理側寫的能力了。但即使如此，要知道菲利普在想什麼也不是不可能，他只需要一顆屬於普通人的頭腦，以及與其配套的智慧，他當然知道菲利普在想什麼。杜尚抬起手揉了揉眼角，那裡沒有淚水，他的眼睛相當乾澀，這麼幹澀的眼睛可不適合用來騙取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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